西湖水面上浮起一座精巧的竹台，四角挑着素纱灯笼，映得碧波粼粼。竹台中央，一方浅浅的水池便是舞台。柳婻靑请来的老傀儡师指关节缠满丝线，枯瘦的手指微微颤动。水池中，几个彩绘木偶缓缓浮出水面：金盔金甲的“岳家军”将领昂首挺立，身后是举着“岳”字旗的小兵。对面，几个青面獠牙、头顶插着野雉翎的“金兵”傀儡张牙舞爪。水面倒映着岸上璀璨的灯火，扭曲晃动着，将木偶的影子拉得如同幢幢鬼魅。
“咚咚锵！”锣鼓点响起。岳家军将领木偶挥动木刀，劈向金兵。本该是激烈的厮杀，却因水中阻力变得缓慢滑稽，如同醉酒老汉推搡。一只贪嘴的锦鲤，被金兵傀儡头顶晃动的雉鸡翎吸引，误以为是美味水虫，突然从水下窜出，张开鱼嘴，“啵唧”一口，精准地啃掉了为首金兵傀儡头顶那根最鲜艳的翎毛！金兵瞬间成了“秃瓢”，滑稽地歪着脑袋。岸上爆发出哄堂大笑。
苏漾猫腰躲在竹台后的乌篷小舟里，手中也牵着几根几乎透明的鱼线，线头没入水中，悄然缠住了代表“秦桧”的那个白脸奸臣傀儡。她嘴角勾起坏笑，趁着老傀儡师专注于“岳家军”动作的间隙，手指猛地一抖一挑！
那“秦桧”傀儡原本正捻着胡须阴笑，此刻突然像抽了筋，双臂怪异地高举，脑袋疯狂摇晃，木雕的嘴巴开合，竟发出苏漾憋着嗓子、用古怪腔调唱出的词儿：“金牌一道买我命哟～十二道来卖忠魂呐！莫须有罪名好买卖～杀了岳飞发大财呀嘿！”调子赫然是临安城里最下里巴人的俚俗小曲《卖货郎》！岸上的笑声更响了，夹杂着叫好和口哨。高台御座上的北使捻着胡须，一脸困惑地转头问通译：“此乃…贵国新排忠烈戏？”通译汗如雨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就在这哄笑声达到顶峰之际，“秦桧”傀儡被苏漾操控着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鞠躬谢幕动作，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似乎是它腹中某个机括被压开了，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薄册子，竟从傀儡微微张开的木雕腹部滑落出来，飘飘荡荡，如同秋叶般落在了水池里！
油纸遇水，迅速洇湿、摊开。岸上眼尖的孩子立刻尖叫起来：“快看！水里飘花儿纸！”那薄册子在水波中舒展，赫然是用朱砂画满了各种奇怪符号和童谣歌词的谱子！最显眼处便是那首《西湖埋金辇》的曲谱。更诡异的是，被湖水浸透的纸张背面，在灯笼映照下，竟开始缓缓显现出一些原本隐藏的、细若蛛丝的墨线！墨线蜿蜒交错，勾勒出临安城坊的轮廓，其中几处地方被朱砂点上了醒目的红点（遇水显影的“黑鸦卫据点图”）！
“是我的！”“我先看见的！”岸边的几个顽童哪管什么玄机，见水中有新奇玩意儿，顿时像下饺子般噗通噗通跳进浅水区，争抢着去捞那漂浮的谱子。水花四溅，你推我搡。混乱中，一个稍大的孩子仗着力气抢到了谱子，高举过头顶炫耀：“哈哈！归我啦！”其他孩子不甘示弱，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竟在齐腰深的湖水里叠起了罗汉！一个摞一个，摇摇晃晃，最下面的孩子脸都憋红了。那叠起的人塔，在晃动的波光与迷离的灯火映衬下，扭曲的倒影竟像极了那座注定要被烈火吞噬的、高耸的书楼轮廓！而最顶端孩子手中挥舞的湿淋淋的谱子，在夜风里呼啦作响，多像一面招魂的幡。
刚被属下从“落水狗”窘态中解救出来、换了身干爽衣裳的李将军，正靠着岸边一株垂柳灌闷酒。他看到了那水中争抢的孩童，看到了那摇摇欲坠的“人塔”，更看到了最顶端孩子手中挥舞的、被水浸透的纸张。一股混杂着酒意、悲愤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期望猛地冲上他的头颅！他踉跄着冲到水边，猛地从腰间扯下那块玄铁军牌——正面“大宋斗鸡总督”，背面是冰冷的议和日期。他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群孩子，朝着那叠人塔的最顶端，狠狠掷了过去！
“小子们！接住！”李将军的吼声嘶哑却带着金石之音，盖过了喧嚣，“拿去买糖！买刀！长大了…替老子杀敌！杀尽那些狼崽子！护我大宋河山——！”
沉重的军牌在空中划过一道乌黑的弧线，带着风声，精准地飞向叠罗汉的顶端。那高举谱纸的孩子下意识地一松手，谱纸飘落，他伸出双手去接那飞来的“宝贝”。
“噗通！”
军牌入手沉重冰凉，远超孩子的预期。他小小的身体被这力道带得一晃，整个摇摇欲坠的人塔瞬间失去了平衡，“哗啦”一声巨响，如同被推倒的积木，七八个孩子惊叫着摔进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谱纸也打着旋儿沉入水底。岸上又是一阵爆笑。
落水的孩子们呛了几口水，手忙脚乱地爬上岸，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他们围在一起，好奇地传看着这块差点砸晕人的“铁疙瘩”。一个胆大的孩子掂了掂，眼睛一亮：“好沉！能打水漂！”他跑到水边，侧着身子，手臂用力一甩——
“嗖——！噗通！噗通！噗通！”
玄铁军牌旋转着，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灵巧地跳跃了三四下，每一次落点都溅起一圈银亮的涟漪。孩子们拍手欢呼：“好远！”军牌最后一次弹起，飞行的轨迹却如同被命运拨弄，不偏不倚，正砸中不远处一艘缓缓驶过的、装饰华丽的画舫尾部！
“哐当！”一声脆响！画舫尾部雕刻精美的木栏杆被砸断了一截。船身剧烈一晃。船头，一个穿着绯红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正凭栏赏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晃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湖里！他惊魂未定，扶着歪斜的帽子，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空：“哪个杀才？！惊扰了干爹的雅兴！给我拿下！”
岸上的孩子们见状，吐了吐舌头，一哄而散，瞬间消失在人群里，只留下那块惹祸的军牌，在画舫被砸坏的栏杆旁沉入了幽暗的湖底。
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军牌溅起的最后一圈涟漪，温柔地、无声地扩散开去，轻轻撞碎了水中那轮皎洁的、圆满的明月倒影。破碎的月影晃动着，扭曲着，在荡漾的水波中，光斑诡异地重组、燃烧，竟化作了冲天的烽火，映照着残破的城垣和猎猎的异族旗帜——那正是千里之外，襄樊血战的倒影，无声地在这西湖的柔波里，燃烧，沉沦。岸上，为水傀儡滑稽表演而爆发出的笑声依旧震天响，无人低头看一眼水中那无声的破碎与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