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卷上半部分搭配《China-E》阅读。
晨光泼进柳府织坊的雕花木窗,在浮尘里切出几道斜斜的金柱。苏漾扶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宿醉的酸劲儿正顺着太阳穴突突地跳。昨夜上元灯会的喧嚣还在耳膜里撞——那震塌贪官院墙的踢踏舞步,那被鱼鹰叼走的御膳龙须酥,还有火焚金辇灯船时,她指着漫天火星子喊的那句“看,多像生日蜡烛!”,惹得满湖哄笑。可此刻,她只觉那“生日蜡烛”的余烬全塞进了自己脑仁里。
视线落在角落那台老古董提花机上。笨重的木架,磨损得油亮的梭道,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儒生。一个念头,带着宿醉特有的莽撞,“噌”地窜上来。“脚踏式…”她嘀咕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杠杆,“省力,效率…对!”醉意未消的眼猛地亮起,如同饿猫见了鲜鱼。
手边没正经工具,只有昨夜庆功宴上顺来的乌木筷子和一根不知哪个门框上卸下来的黄铜门闩。苏漾盘腿坐在地上,红裙委地也顾不得,全神贯注地把筷子插在门闩的铜环上,嘴里念念有词:“这里…受力点…杠杆臂…”
“苏娘子!”一声清越的呼唤带着晨露的微凉。柳婻靑一身素绫练功服,额角沁着薄汗,刚收势便瞧见苏漾这架势。她脚步轻快地走近,待看清那“模型”,杏眼圆睁,檀口微张,“你…你这是要造个攻城槌出来?”她弯腰细看,一缕乌发滑落颊边,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与闺秀的温婉交织的奇特气质。
苏漾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柳姐姐,这可是划时代的革新!攻城?不攻,咱们攻的是效率!”她手指一拨,筷子模型“哗啦”散架。
正说着,门外传来粗犷又跑调的小曲儿:“金梭哎~砸脚哟~咿呀喂~”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木料摩擦声,壮实的工匠阿鲁扛着一根粗大的枣木料子,像座移动的小山般挤进门框。他是第一卷里跟着苏漾鼓捣过提花机改良的学徒,此刻脸上蹭着木屑,哼的正是昨夜全城狂舞的《埋金辇》,词儿却被他糟改得面目全非。
“阿鲁!来得正好!”苏漾跳起来,宿醉的头痛似乎被这“划时代”的激情冲淡了,“快,照这个思路,给我整一个大的!”她指着地上散架的“模型”,又指指角落里那台老织机,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发明家光芒。
阿鲁放下木料,挠挠头,看看地上七零八落的筷子和门闩,再看看角落里那台老伙计,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敬畏:“苏…苏娘子,您这是…要请鲁班爷上身?”话虽这么说,手脚却麻利地招呼其他几个陆续赶来的工匠动手拆解老织机。织坊里顿时热闹起来,锯木声、刨花飞溅、吆喝声混成一片,夹杂着阿鲁那荒腔走板的“金梭砸脚”调。
灾难,在热忱洋溢中悄然降临。
苏漾像个战场指挥官,挥舞着那根意义不明的门闩,指点江山:“这里!加个齿轮组!对,要咬合紧密!”她顺手抄起旁边一个刚打磨好、亮闪闪的青铜齿轮,比划着位置。一股诱人的甜香飘来——是厨房刚送来的点心,豆沙馅儿的“月团”,圆圆地码在托盘里,还冒着热气。苏漾眼睛盯着复杂的传动构想,手却习惯性地摸过去,抓起一个“月团”,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
“嘎嘣!”
一声脆响,伴随着苏漾扭曲的表情和痛苦的闷哼。她捂着腮帮子,眼泪都快出来了。低头一看,手里的“月团”赫然是那个坚硬的青铜齿轮!旁边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狸猫,正得意洋洋地叼着一个真正的豆沙月团,蹲在窗台上,碧绿的眼睛嘲弄似的瞥了她一眼,尾巴一甩,轻盈地跳走了。关键零件,没了。
“噗嗤!”柳婻靑实在没忍住,用帕子掩着嘴笑出声,晨练后的脸颊本就红润,此刻更是染上一层娇艳的霞色。
更大的混乱接踵而至。一个年轻工匠自告奋勇测试新装上的脚踏板。他深吸一口气,用力踩下——“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在织坊里格外刺耳。
年轻工匠僵在原地,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他的粗布裤子,从裤裆到裤脚,被一根没藏好的木刺钩子,精准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凉飕飕的感觉让他魂飞魄散。更要命的是,这仿佛是个信号,旁边几个跟着踩踏板的工匠,裤子上也接二连三地传出“嗤啦、嗤啦”的裂帛声!刹那间,七八个光着毛腿或花裤衩的壮汉,目瞪口呆地站在织坊中央,场面滑稽又惨烈。
“啊!”柳婻靑惊呼一声,瞬间背过身去,耳根红透。她手忙脚乱地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把铜钱,看也不看就往身后递:“快!快!月钱先拿着…去买…买布遮上!”声音带着强忍的笑意和窘迫。工匠们如梦初醒,捂着屁股,红着脸,接过铜钱,争先恐后地冲出去,留下一地狼藉和尴尬的沉默。
在这片混乱之中,织坊斜对面的街角,一个穿着花哨百戏艺人行头、脸上涂着厚厚油彩的汉子,正卖力地表演着“吞剑”。他的眼睛却像钩子一样,透过攒动看客的缝隙,死死盯着柳府织坊的大门。当看到那些光着腿跑出来的工匠时,他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就在他分神的刹那,喉咙里的剑柄似乎卡了一下,他猛地一呛,剧烈的咳嗽起来,眼泪鼻涕混着油彩糊了一脸,狼狈不堪。他慌乱地拔出剑,对着稀稀拉拉的看客连连作揖,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嗡——咔哒咔哒——嗖!”
仿佛是对这场闹剧的报复,那台被拆解得七七八八、又被强行组装了古怪零件的新织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响,猛地剧烈震颤起来!线轴像失控的蜂群,疯狂地旋转、弹射!苏漾离得最近,只觉眼前一花,头皮传来一阵牵扯的剧痛!
“啊呀!”
惊呼声中,无数红丝线如同有了生命,从暴走的织机里喷射而出,精准地缠绕上她如瀑的黑发。丝线越缠越多,越绞越紧,眨眼功夫,苏漾的脑袋就被一大团鲜艳的红线包裹起来,像个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巨大红毛线球,只露出两只写满惊愕的眼睛和一张张大的嘴。
这混乱的“编织”过程持续了不到十息,织机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彻底歇菜了。而织梭在最后时刻,带着巨大的惯性脱轨飞出,“哐当”一声砸碎了临街一扇窗,伴随着外面街市上一声惊怒交加的惨叫:“哎哟!哪个杀千刀的!”
一片死寂。
织坊内,工匠们目瞪口呆。柳婻靑转过身,看着苏漾顶着那个巨大的、毛茸茸的“红发”线团,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担忧,最后实在忍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银铃般的笑声终于冲破喉咙。
晨光恰好透过高高的窗户,斜斜地照射在织机梭道上残留的半幅布上。那布并非素白,在光线下,隐约可见一种奇异的光泽流动。布面上,丝丝缕缕的暗纹如同活物般蜿蜒游动,仔细看去,竟似无数扭曲纠缠的柳枝,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
苏漾顶着“红毛罗刹头”,艰难地扭动脖子,看向那幅布,愣了片刻,突然噗嗤一声,用一种近乎梦游的语气嘟囔道:“柳姐姐…你看那纹路…像不像…WiFi信号满格了?”她甚至还伸出被红线缠住的手,艰难地比划了一下。
柳婻靑的笑声戛然而止,水眸里全是茫然:“歪…歪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捂着额角、一脸怒气的胖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被梭子砸烂窗框的伙计,正是临安城有名的布商陈掌柜。
“柳姑娘!你们柳府今日必须给陈某一个交代!这飞梭天降,差点要了老夫的命!还砸了我的……”陈掌柜的咆哮在看清织坊内景象的瞬间卡壳了。他的目光越过一地狼藉的零件、散落的刨花、断裂的线轴,最后死死钉在苏漾身上——那个顶着一大团鲜艳红毛线、只露出半张脸的“怪物”。
“鬼…鬼啊!罗刹!红毛罗刹!”陈掌柜脸色煞白,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跪下,指着苏漾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柳叶。
苏漾顶着线团,瓮声瓮气地试图解释:“掌柜的,误会!我是人!是苏……”
“高人!神物!镇宅辟邪的神物啊!”陈掌柜却猛地变了调,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狂热的兴奋取代。他小眼睛精光四射,死死盯着苏漾头上的红毛团,又猛地转向梭道上那半幅流光溢彩、暗纹诡异的布匹,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柳姑娘!这…这位罗刹娘子头上的…不,这匹神布!陈某买了!高价!不,倾家荡产也要买!”
他完全忘了被砸坏的窗框,搓着手,激动地凑近那半幅布,贪婪地抚摸着上面的暗纹,嘴里念念有词:“好!好纹路!似蛇非蛇,似柳非柳,透着股子煞气!金人最怕这玩意儿,挂门口,比请门神还管用!箭矢见了都得绕道走!”他擦了一把额头上惊出的冷汗,眼中闪烁着精明而狂热的光,“就它了!挂铺子门口,专镇北边的恶客!”
柳婻靑看着陈掌柜如获至宝地指挥伙计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半匹“流光罗刹缎”,又看着苏漾顶着巨大红毛线团一脸懵懂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忧该笑。织坊内弥漫着木头、新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桐油味,工匠们面面相觑,阿鲁的破锣嗓子也不知何时停了。窗外的阳光似乎更盛了些,暖融融地铺进来,却照不进陈掌柜眼中那因“镇宅神布”而燃起的、带着几分扭曲的希冀之光。
苏漾艰难地透过红线缝隙,看着陈掌柜如捧圣物般将那匹蕴藏着不祥暗纹的布带走,再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的红线和散落一地的“革新”零件,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