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柏木浴桶里热气氤氲,浓郁的香油气息混合着桂花香,几乎要凝成实质。苏漾整个人沉在温热的油汤里,只露出一个被红色丝线裹得严严实实、只勉强看出点人形的脑袋,活像个刚从染坊捞出来的怪异蚕蛹。
“莫动!千万莫动!”柳婻靑手持一把小巧锋利的银剪,神情凝重如临大敌,绕着浴桶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仿佛在拆解一件稀世珍宝。她葱白的手指轻轻拨开一缕垂在苏漾额前、被油浸透的湿发,剪尖对准一根纠缠得最紧的红线。“你这发髻,单这假髻上的珍珠和缠丝金钿,少说值三贯钱!剪坏了线事小,若勾坏了金钿,那才叫心疼!”她秀气的眉头紧蹙,语气里带着闺阁小姐对贵重首饰本能的珍视。
苏漾被香油泡得昏昏欲睡,瓮声瓮气地抗议:“柳姐姐,三贯钱重要还是我的脑袋重要?再泡下去,我都要腌入味了!出去人家以为我是行走的香油铺子!”她试图晃一晃脑袋,立刻引来柳婻靑的惊呼:“说了别动!”
旁边端着热油壶添水的侍女小莲,抿着嘴偷笑。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再看看油缸里生无可恋的苏漾,觉得这场景比上元灯会还稀奇。趁着柳婻靑全神贯注对付一团顽固线结的功夫,小莲悄悄弯腰,从地上散落的、被剪断的沾油黑发中,飞快地捻起一小绺,迅速塞进自己的袖袋里。临安城里有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异乡异客的头发,尤其是有奇遇之人的,藏着辟邪挡灾的灵气。小莲想着前院那只总爱偷溜出去打架的狸花猫,盘算着把这缕“异人发”缝进它的项圈里。
殊不知,那只油光水滑的大狸猫,此刻正懒洋洋地蜷在织坊角落一个堆满废弃丝絮的旧箩筐里——那是它精心布置的窝。小莲藏好的那绺头发,带着香油和桂花香,对猫来说简直是无上的诱惑。没一会儿,狸猫就迈着优雅的步子踱了过来,精准地用爪子从小莲袖袋破开的一个小洞里勾出了那绺头发,心满意足地叼回窝里,在软和的丝絮上踩了踩,盘成一团,把那缕头发垫在了下巴底下,舒服地打起呼噜来。
与此同时,临安城最大的绸缎市——“天锦集”内,人声鼎沸,丝光耀眼。陈掌柜的铺子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铺子最显眼的位置,高高悬挂着那半匹“流光罗刹缎”。阳光透过市集的竹棚缝隙洒落,布匹上那诡异的蛇形柳枝暗纹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一种冰冷又妖异的光泽。
“神物!绝对是神物!”一个脑满肠肥、戴着硕大玉扳指的盐商激动地挥舞着胖手,“挂书房!跟那些金狗谈判的时候,往墙上一挂,看他们还敢不敢鼻孔朝天!煞气!专克北边的蛮子!”
“陈掌柜,我出五十贯!先给我裁三尺!”另一个珠宝商打扮的富贾挤在前面,唾沫横飞。
“六十贯!挂铺子大门!镇宅辟邪,招财进宝!”
“都别抢!这匹布,我‘万利行’包圆了!一百贯!”一个声音压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横。
人群更加沸腾,银钱碰撞的叮当声和商贾们亢奋的叫价声几乎掀翻市集顶棚。陈掌柜站在铺子中央,满面红光,捻着稀疏的胡须,享受着这泼天的富贵和众人的追捧,昨夜被飞梭砸破窗的晦气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荒谬!荒天下之大谬!”一个清瘦的青衫书生拨开人群挤到前面,指着那流光溢彩的布匹,气得浑身发抖,“商贾不念家国,不思御敌良策,竟寄望于一块妖布退敌?此乃媚外惧敌,自丧心志!实乃我大宋之耻!”他痛心疾首,引经据典,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陈掌柜脸上。
周围的富商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哪来的穷酸,在此大放厥词?”
“就是!挡得了金人的箭就是好东西!管它妖不妖!”
“我看你是买不起,眼红吧?”
陈掌柜脸一沉,朝铺子旁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狞笑着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那还在喋喋不休痛斥的书生。
“尔等粗鄙!放开!斯文扫地!呜……”书生挣扎着,话未说完,就被两个护卫像扔麻袋一样,“噗通”一声,精准地丢进了市集中央用来防火、养着几尾锦鲤的大石水缸里!
水花四溅。书生在水里扑腾着,头巾歪斜,狼狈不堪。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更响亮的嘲笑。混乱中,书生怀里一卷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稿掉了出来,上面墨迹淋漓,隐约可见“整军备”“复河山”等字样。那纸稿飘在水面,还没等书生去捞,一条肥硕的红白锦鲤猛地跃出水面,一口叼住了那卷浸湿的纸稿,尾巴一甩,沉入缸底,只留下几圈涟漪和书生绝望的呛水声。他精心撰写的《强兵御虏十策》,成了锦鲤的零嘴。
柳府织坊内,香油浴的闹剧终于接近尾声。在柳婻靑高超的“外科手术”般的操作下,苏漾头上的“红毛罗刹”线团被一点点剥离。当最后一根顽固的红线被剪断,苏漾顶着一头湿漉漉、油腻腻、乱糟糟如鸟窝的黑发,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总算……”她刚想发表重生感言,织坊门口传来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和孩童的嬉笑。
“百戏开演咯!傀儡戏!傀儡戏!”
“柳府娘子行行好,赏口饭吃,演场好戏给各位师傅解解乏!”
只见早上那个在街角吞剑卡喉的“百戏艺人”,此刻脸上油彩洗去大半,露出一张精瘦的脸,正带着两个小徒弟在门口敲锣打鼓。他肩膀上蹲着一个穿着彩衣、关节灵活的木偶小人,正朝着织坊里探头探脑。
刚刚经历了“光腚”事件、心有余悸的工匠们,此刻看到送上门的热闹,顿时把烦恼抛在脑后,纷纷围拢过去。阿鲁更是拍着胸脯对柳婻靑道:“小姐,让他们演一场吧!工钱俺们凑!正好去去晦气!”
柳婻靑看着工匠们疲惫又期待的眼神,再看看刚解困、同样一脸好奇的苏漾,便点了点头。
艺人千恩万谢,带着徒弟进了织坊,在清理出的一块空地上支起简易的布幔。他手指灵巧地拨动着连接傀儡的丝线,那木偶小人立刻活灵活现地翻起跟头,逗得工匠们哈哈大笑。苏漾也挤在人群里,顶着半干的鸟窝头,看得津津有味。
艺人的目光看似专注地操控着傀儡,眼角的余光却像钩子一样,不动声色地扫视着织坊内部,尤其在那台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又勉强拼凑起来、此刻安静得像头沉睡怪兽的新织机上多停留了几秒。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艺人操控傀儡翻一个高难度的后空翻时,一根操纵傀儡手臂的丝线不知怎的突然绷断!那断掉的丝线像有生命般,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巧搭在了旁边新织机一个裸露的齿轮凸起上!
“不好!”艺人脸色微变,想要扯回丝线。
已经迟了。随着他下意识地一拽,那丝线猛地缠紧了齿轮!更可怕的是,那齿轮似乎还连着其他未完全脱开的传动部件。只听得那台安静的新织机内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紧接着——
“哗啦啦!”
一堆大大小小、锃亮的、锈蚀的、新打磨的齿轮,如同被捅了马蜂窝的金属蜂群,从织机的各个缝隙里、暗格里,争先恐后地崩弹出来!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在青石板地面上四散奔逃!
“我的妈呀!”工匠们惊呼着跳脚躲避。
“抓住它们!”阿鲁急得大喊。
那艺人更是首当其冲,几个滚动的齿轮像长了眼睛般朝他脚边撞来。他手忙脚乱地躲避,脚下连连后退。却忘了阿鲁昨天为了捉弄同伴,在织坊角落藏了几条准备晚上加餐的活鳝鱼!他一脚正正踩在一条滑腻冰冷的鳝鱼身上!
“哎——哟!”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一个标准的“四脚朝天”式滑倒。艺人摔得结结实实,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眼冒金星。他肩膀上那个彩衣傀儡,在主人摔倒的瞬间,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
“啪嗒!”
不偏不倚,那个画着夸张笑脸的木头傀儡头套,端端正正地扣在了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柳婻靑头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柳婻靑顶着那个滑稽的傀儡头套,只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下巴和微微张开的樱唇,整个人僵在原地。织坊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只有地上几条滑溜的鳝鱼,还在惊慌失措地扭动着身体。
“噗——”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发出一声漏气的笑声。
紧接着,如同点燃了炸药桶,整个织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哈!小姐!您…您…”小莲指着自家小姐,笑得直不起腰。
阿鲁和工匠们更是笑得捶胸顿足,眼泪狂飙。
苏漾捂着肚子,笑得差点背过气去,鸟窝般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
连摔得七荤八素、龇牙咧嘴的艺人,看到柳婻靑那副模样,都忍不住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柳婻靑在一片爆笑声中,终于回过神来。她默默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无奈,抬起纤纤玉手,轻轻摘下了扣在头上的傀儡头套。那张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耳根迅速蔓延开一片火烧云般的红晕,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把头套往旁边小莲手里一塞,转身就走,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只留下一句强自镇定的吩咐:“收拾干净!”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工匠们忍着笑,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满地的齿轮和鳝鱼。艺人被徒弟扶起来,揉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道谢告辞,临走前,眼神复杂地又瞥了一眼那台安静下来的织机。
苏漾笑得浑身发软,拖着疲惫又油腻的身子,准备回房好好梳洗一番。路过织坊角落那个旧箩筐猫窝时,她瞥见自家那只狸花猫正惬意地打着呼噜,下巴底下垫着一团黑乎乎、油乎乎的东西。
“咦?这败家猫,又偷什么垫窝了?”苏漾好奇地凑过去,伸手从猫下巴底下把那团东西揪了出来。入手油腻腻的,是一团被揉得乱七八糟、沾着猫毛的黑色发丝——正是小莲偷偷藏起来又被猫偷走的那绺断发。
“臭猫!连我的头发都偷!”苏漾嫌弃地捏着那团油腻发丝,正准备扔掉,手指却捻到里面似乎藏着个硬硬的小片。她疑惑地拨开纠缠的发丝。
一小片薄如蝉翼、闪烁着纯正柔和金光的金箔,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金箔边缘有些磨损,但依旧能看出其精良的质地,绝非寻常之物,倒像是……宫廷贡缎上才会使用的金线捻碎后的残留。
“喵星人还有私房钱?还是纯金的?”苏漾捏着那小小的金箔,对着光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苏漾,你还在磨蹭什么?”柳婻靑已经重新整理好仪容,恢复了平日的清雅端庄,只是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未完全褪去的红晕。她走过来,看到苏漾手里的金箔,微微一怔。
“喏,你家猫藏的宝贝。”苏漾把金箔递过去。
柳婻靑接过那片小小的金箔,指尖冰凉。她对着光仔细端详,柳眉渐渐蹙起。金箔上,除了磨损的痕迹,似乎还有一些极其细微、不规则的凹凸压痕,像是某种特殊的符号印记。
“这压痕……”柳婻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箔表面,“好生眼熟…像是在爹爹的书房里,偷偷瞥见过一次…那次爹爹脸色很难看,说是…北边来的密报上,才有的印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耳语。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将那瞬间闪过的惊疑与不安,悄然掩藏。织坊里,工匠们收拾东西的叮当声和阿鲁粗声大气的指挥声依旧喧闹,空气里还残留着香油、鳝鱼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那片金箔的冰冷金属气息。苏漾看着柳婻靑骤然凝重的神情,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淡了下去。那片小小的金箔,躺在柳婻靑白皙的掌心,在喧腾的织坊里,像一个冰冷的、不祥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