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浓烈的桐油、新刨的木屑、残余的香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昨日那片金箔的冰冷金属气息。柳婻靑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细微压痕带来的微麻触感,心底那点疑虑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可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织机,看着苏漾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纯粹而热烈的发明家光芒,她终究还是把那份不安压了下去,甚至生出一丝自嘲: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
“安全栓!这就是最后的保险!”苏漾顶着一头还未完全理顺的乱发,脸上蹭着油污,却精神奕奕。她拿着一根粗壮的、打磨光滑的硬木棒,小心翼翼地插入织机传动结构的几个关键节点。“有了这个,就算它再‘疯魔’,也能给它拴上缰绳!”她用力敲了敲那根“安全栓”,木棒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仿佛给这台即将苏醒的怪兽戴上了枷锁。
旁边的阿鲁,正抱着一个粗陶酒坛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劣质的浊酒,酒气熏天。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摇摇晃晃地走到那台被苏漾反复折腾、如今披挂着各种古怪零部件的织机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一跪,把周围的工匠都看傻了。
“铁…铁菩萨!”阿鲁醉眼朦胧,对着织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保佑俺们多织布,织好布!布卖钱,钱买酒,酒敬菩萨!菩萨再保佑…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他虔诚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画着歪歪扭扭符咒的黄纸平安符,颤巍巍地想往织机最高的横梁上系。
“阿鲁!你发什么酒疯!”一个老工匠哭笑不得地去拉他。
“别碰!心要诚!”阿鲁甩开老工匠的手,执拗地踮着脚,试图把平安符系上去。
就在他努力够那横梁时,一阵穿堂风“呼”地刮过织坊。那轻飘飘的黄纸平安符被风一卷,像只不听话的黄蝴蝶,飘飘悠悠,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了旁边一个半开的轴承缝隙里!
“哎!我的符!”阿鲁惊呼。
已经迟了。随着苏漾一声令下,一个工匠试探性地踩下了脚踏板。
“嗡——咔哒咔哒……”
新织机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启动声,齿轮开始缓缓咬合转动。刚转了半圈,那卷入轴承缝隙的黄纸平安符瞬间被碾住、绞紧!
“滋啦——噗!”
一缕呛人的青烟带着烧纸的焦糊味,猛地从那轴承缝隙里冒了出来!紧接着,那硬木的“安全栓”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巨大的扭力下,“咔嚓”一声,从中断为两截!
“不好!”苏漾脸色大变。
失控,在瞬间降临!
那台被寄予厚望、被阿鲁奉为“铁菩萨”的新织机,仿佛彻底挣脱了束缚的凶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整台机器剧烈地颤抖起来,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原本缓慢转动的齿轮骤然加速,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金属风暴!
“轰!”
最靠近织机的两个工匠,脚下的踏板像被巨力踹飞的顽石,猛地向上弹起!两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惊叫着被抛飞出去,划出两道狼狈的弧线,“噗通!噗通!”精准无比地砸进了织坊角落里两个盛满靛蓝染液的大染缸里!
蓝色的汁液四溅。两个工匠挣扎着从缸里冒出脑袋,满脸满身都是浓稠的靛蓝色,活像两个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蓝脸小鬼!他们惊恐地扒着缸沿,吐着蓝色的唾沫,场面滑稽又惊悚。
这仅仅是个开始!暴走的织机彻底疯了魔!线轴疯狂地旋转、跳跃,红丝线如同失控的毒蛇,狂乱地喷射、缠绕!织梭在梭道上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疯狂撞击往返,发出“噼啪”爆响!更骇人的是,那织口处,布料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编织”出来,但那图案……
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纹样!红与蓝的丝线狂乱地交织、堆叠、扭曲,形成一片混乱不堪、如同小儿涂鸦般的巨大“鬼画符”!那图案远看,像是一大群受了惊的乌鸦,在血红色的天幕下疯狂地扑棱翅膀,盘旋乱舞,透着一股不祥的躁动。近看,那些扭曲的线条,又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大字:
“西…湖…水…煮…金…饺…子…?”
一个识字的工匠结结巴巴地念了出来,满脸的惊愕和茫然。这什么玩意儿?童谣不像童谣,谶语不像谶语!
整个织坊乱成了一锅粥。工匠们抱头鼠窜,躲避着横飞的线梭和乱喷的丝线。阿鲁的酒彻底醒了,抱着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柳婻靑护着小莲连连后退,脸色发白。苏漾徒劳地试图靠近,又被一股喷射的红线逼退,急得直跳脚。
“神谕!这是祆教(拜火教)的神谕啊!”
一声带着浓重异域腔调、激动到变形的呼喊,如同定身咒,瞬间压过了织坊的喧嚣。
只见一个头戴镶宝石小圆帽、留着浓密卷曲胡须、穿着华丽波斯锦袍的胡商,不知何时冲进了织坊。他完全无视满地的狼藉、乱飞的线梭和那两个还在染缸里吐蓝沫的“蓝脸鬼”,一双深邃的眼睛死死盯着织机上还在疯狂“喷吐”的、那幅巨大诡异的“鸦舞鬼符”布,激动得浑身发抖,胡须都在颤动。
“阿胡拉·马兹达在上!这混乱中的秩序!这狂舞的圣鸦!这预示新火的箴言!”他双手高举向天,用波斯语高声赞美着祆教的最高神明,随即猛地转向一脸茫然的苏漾和柳婻靑,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说道:“尊贵的女主人!这匹神赐的圣布!我,来自波斯设拉子的穆罕默德·伊本·优素福,愿以五百两求购!不!是圣物!一千两!”
他生怕对方反悔,立刻指挥身后同样目瞪口呆的随从:“快!快把最虔诚的供奉献上!献给我们伟大的神迹机器!”
随从如梦初醒,慌忙从带来的大包裹里,捧出一条还冒着腾腾热气、油脂四溢、香气扑鼻的巨大烤羊腿!那胡商穆罕默德一脸虔诚,双手捧着那条油光锃亮、香气诱人的烤羊腿,如同捧着最神圣的祭品,在众人惊愕到麻木的目光中,恭恭敬敬地走到那台还在疯狂咆哮、喷吐着“鬼画符”的织机前,深深鞠躬,然后将那条肥美的烤羊腿,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了织机底座的正前方!
浓郁诱人的烤羊腿香气,瞬间压过了桐油味和焦糊味,弥漫在整个织坊。工匠们看着那条近在咫尺、滋滋冒油的羊腿,喉咙不自觉地滚动,腹中馋虫大动。
而更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或许是那羊腿的香气太过霸道,或许是油脂的热气蒸腾,又或许是那胡商摆放的位置太过“精准”——几滴滚烫的、金黄色的羊油,从肥嫩的腿肉上滴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滴进了织机下方几个高速运转、滚烫无比的齿轮缝隙里!
“滋啦——!”
一阵刺耳的白烟伴随着浓烈的油脂焦糊味猛地腾起!那几滴滚烫的羊油,如同致命的毒药,瞬间侵入了齿轮咬合的核心区域。高速旋转的齿轮猛地一滞,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嘎吱嘎吱”的金属摩擦声!
疯狂喷射的红蓝丝线骤然停歇。
狂舞的线梭“啪嗒”一声掉落在梭道上。
整台暴走的织机,在烤羊腿的“虔诚供奉”下,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怪兽,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不动了。只有那几缕焦油的白烟,还在袅袅升起,像是对这场荒诞闹剧的最后嘲讽。
织坊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烤羊腿的香气顽强地飘散着,勾引着所有人的味蕾,以及角落里染缸里“蓝脸鬼”偶尔发出的、带着蓝色泡泡的微弱呻吟。
“神迹!果然是神迹显灵!油脂圣化,平息了神机的怒火!”胡商穆罕默德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彻底歇菜的织机又是一通虔诚的膜拜。他转向柳婻靑和苏漾,急切地搓着手:“两位女主人!圣布!请务必……”
他的话被头顶突然传来的一阵异响打断了。
“咔嚓!哎哟——!”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织坊高高的房梁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昨日表演傀儡戏失手、今天不知何时又潜回来的“百戏艺人”——正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从梁上摔落下来!他似乎被刚才那浓郁的烤羊腿香气熏得晕头转向,又或许是目睹神迹过于激动失了手,总之,他像一个笨拙的麻袋,“砰”地一声重重摔在满地的齿轮和断线上,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在他摔落的地方,一个用炭笔粗略描绘着织机结构、标注着关键尺寸的简陋图纸卷轴,从他怀里滚了出来,摊开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柳婻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苏漾也皱紧了眉头。这个艺人,出现得太过蹊跷了。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一只通体漆黑、油光水滑的大乌鸦,不知何时落在了织坊敞开的窗棂上。它歪着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扫视着下方混乱的场景,目光很快被地上那个摊开的、画着奇怪线条的图纸卷轴吸引。
“嘎——!”乌鸦发出一声难听的嘶鸣,猛地俯冲下来,尖利的爪子精准地抓住了那卷图纸的边缘,用力一扑棱翅膀!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那卷记载着织机秘密的图纸,已经被乌鸦轻松地攫取,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窗外,很快消失在临安城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中。
而那摔得晕头转向的百戏艺人,刚挣扎着坐起身,揉着疼痛的后腰,还没来得及辩解或逃跑,只觉得头顶一热。
“啪嗒。”
一滩温热、稀白、带着强烈禽鸟腥臊气的不明物体,精准地落在了他光洁的额头上,顺着鼻梁缓缓滑落。
艺人僵硬地抬手摸了摸,黏腻的触感让他瞬间石化,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呆呆地看着指尖那抹刺眼的鸟粪,再看看窗外乌鸦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扫过织坊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柳婻靑冰冷审视的眼神,苏漾恍然大悟又带着戏谑的表情,胡商穆罕默德一脸虔诚的茫然,工匠们想笑又不敢笑的憋屈模样,还有那两个刚从染缸爬出来、一身靛蓝、此刻也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蓝脸鬼”……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皮一翻,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熏的,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再次昏厥在地。额头上那点新鲜的鸟粪,在织坊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而荒诞。
织坊里弥漫着烤羊腿的浓香、齿轮的焦油味、靛蓝染液的刺鼻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新鲜的鸟粪腥臊。那台耗尽心血又带来无数麻烦的新织机,此刻像个饱餐后陷入沉睡的怪兽,安静地矗立着,身下是散落一地的狼藉和昏迷的窥探者。波斯胡商还在激动地比划着,想要那匹“神谕之布”。苏漾看着艺人额头上那点白,又看看窗外早已无影无踪的乌鸦,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柳婻靑的目光则越过混乱,落在那匹被胡商称为“圣布”的巨大“鸦舞鬼符”上,那扭曲盘旋的暗红线条,在满室荒诞的香气里,像一只只无声狞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