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金线藏锋柳无踪
书名:临安烬 · 柳絮歌 作者:晓锐 本章字数:4285字 发布时间:2025-07-26

波斯胡商穆罕默德最终以令人咋舌的高价,心满意足地抱走了那匹被祆教奉为“神谕”的“鸦舞鬼符布”,连同那台彻底罢工、被油脂“圣化”过的织机残骸——在他眼中,那已然是诞生神迹的圣坛。织坊里弥漫的烤羊腿浓香尚未散尽,又添了一股昂贵的异域熏香味道。工匠们看着空出来的位置和鼓起来的钱袋,虽对那疯魔织机心有余悸,但白花花的银钱带来的踏实喜悦,很快冲淡了不安。阿鲁甚至拍着胸脯对苏漾保证:“苏娘子!再给俺们点时间,保管造个更稳当、更疯…不,更厉害的出来!”

就在这劫后余生、带着铜钱味儿的轻松氛围里,一队不速之客如同阴云般笼罩了柳府织坊的大门。

没有通报,没有寒暄。几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太监,在几个膀大腰圆、挎着腰刀的禁军护卫簇拥下,径直闯了进来。为首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面皮松弛,眼皮耷拉着,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形成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像两条僵死的蜈蚣。他手里捏着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掩着口鼻,仿佛嫌恶这织坊里混杂的烟火气。

“柳府织坊管事何在?”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响起,是领头太监身后的一个小宦官开的口,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

喧闹的织坊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工匠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柳婻靑闻讯匆匆从内院赶来,苏漾也跟在她身后。看到这阵仗,柳婻靑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着世家小姐的从容,敛衽一礼:“妾身柳氏,暂管此间。不知几位公公驾临,有何指教?”

那领头的太监眼皮终于撩起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在柳婻靑和苏漾身上慢悠悠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漾那头还略显毛躁的头发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扯了扯。他没说话,只是踱着方步,在织坊里转悠起来,手指随意地拂过晾晒架上挂着的几匹素色新绸。他停在昨日陈掌柜高价买走“流光罗刹缎”后,柳婻靑命人加紧仿织、准备填补订单空缺的几匹仿品前。

那几匹仿品虽无暴走织机织出的诡异暗纹,但苏漾在提花工艺上做了些改良,布面也隐隐流动着一层温润的光泽,算得上是上品。然而,领头的太监却伸出保养得宜、留着寸许长指甲的手指,用那尖锐的指甲尖,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刮过其中一匹布面上捻着金线绣出的精致柳枝纹样。

“嗤啦…”细微但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织坊里格外清晰。那柔韧的金线,竟被他硬生生刮下了一小片细碎的金箔!

太监拈着指尖那点微小的金芒,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了看,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像是砂纸在摩擦:“金线…捻得倒是匀称。柳家…这是想染指皇商贡缎的差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阴冷的压力。

柳婻靑的心猛地一沉,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温热的瓷壁贴着微凉的指尖。她强自镇定,正要开口解释,那太监的目光却锐利地转向她,嘴角那两条僵死的“蜈蚣”似乎又深了些许,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森:“柳通‘流’…呵,流亡的流?这纹路,看着…不甚吉利啊。”

“哐啷!”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柳婻靑手中的茶盏盖子轻轻磕碰了一下杯沿,发出细微的颤音。尽管她立刻稳住了手腕,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并未逃过太监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他嘴角那向下撇的弧度,似乎更深了,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工匠们大气不敢出,连阿鲁都缩起了脖子。禁军护卫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刀柄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一个带着夸张惊喜的声音猛地响起:“哎呀呀!公公!您可真是慧眼如炬!一语中的啊!”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苏漾不知何时窜到了那个刚从染缸里爬出来、脸上靛蓝尚未洗净、此刻正努力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的工匠身边。她一把将那“蓝脸鬼”拽到宦官面前,动作快得像阵风。

那工匠猝不及防,顶着一张大蓝脸,惊恐万状,活像庙里的蓝脸小鬼活了过来。

“公公您看!”苏漾指着工匠那张滑稽又惊悚的蓝脸,语气热切得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这可不是普通的蓝!这是南洋秘传的‘深海蓝靛驻颜护肤术’!您瞧瞧这色泽!这均匀度!敷在脸上,能吸尘去垢,滋养肌肤,返老还童!比宫里娘娘用的珍珠粉还金贵哩!就是…就是刚敷上时,脸会显得格外…嗯…容光焕发!”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拍着蓝脸工匠的肩膀,拍得对方一个趔趄,蓝脸上满是生无可恋。

那领头的太监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护肤术”和眼前这张极具冲击力的蓝脸弄懵了,下意识地看向苏漾手指的地方。苏漾趁热打铁,抓起旁边染缸里一块沾满浓稠蓝靛的破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热情洋溢地就往太监那松弛的面皮上招呼过去:“公公!您试试!试试就知道效果了!绝对让您面如冠玉,玉树临风!”

“大胆!”小宦官尖声呵斥。

护卫也欲上前。

但那块蓝靛破布已经带着一股浓烈的、难以言喻的植物腥气,“啪”地一下,糊在了领头太监的半边脸上!

时间再次凝固。

太监僵在原地,半边脸是松弛的白皮,半边脸是浓稠黏腻的靛蓝色,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蓝水,模样比刚才的蓝脸工匠还要滑稽百倍。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抹,苏漾却更快一步,猛地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光可鉴人的铜镜塞到了他眼前!

“公公您快看!快看这效果!”苏漾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惊叹。

铜镜里,清晰地映出一张半白半蓝、糊着粘稠染料、表情呆滞扭曲的脸。尤其是那半边蓝色,在铜镜里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啊——!”一声尖利到破音的惨叫,猛地从太监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是被滚油烫到,一把打掉铜镜,双手疯狂地去扒拉脸上的蓝靛。那黏糊糊的东西却糊得更开,弄得他满手满脸都是蓝色。

“哎呀!公公别急!这是正常反应!说明药效在深入!”苏漾还在旁边“关切”地火上浇油。

柳婻靑强忍着翻涌的笑意和剧烈的心跳,快步上前,递上一条干净的素白丝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公息怒!苏娘子莽撞了!这…这蓝靛护肤术确有奇效,只是初敷时…确会显得玉颜生霞,光彩照人…稍待片刻,待蓝色褪去,肌肤定如新生婴孩般娇嫩。”她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快意。

那太监哪里还听得进去,脸上又痒又麻,火辣辣地烧,看着铜镜里那张鬼脸,羞愤欲绝。他一把抢过柳婻靑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抹着,却越抹越花,整张脸如同打翻的调色盘。他气急败坏,指着柳婻靑和苏漾,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想骂人,脸上又痒得钻心,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怒音。最终,他狠狠一跺脚,也顾不得什么皇商、什么金线柳纹了,用丝帕捂着脸,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走!快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踉踉跄跄地冲出织坊大门,唯恐被人多看一眼他那张“玉颜生霞”的脸。

一群宦官和护卫面面相觑,看着首领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看织坊内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众人,只能灰溜溜地跟着跑了。临走前,那个小宦官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苏漾一眼。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以一场极其荒诞的闹剧收场。

“噗——哈哈哈!”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

整个织坊瞬间被笑声淹没。工匠们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阿鲁更是笑得滚到了地上。

小莲扶着柱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柳婻靑也掩着嘴,肩膀不住地抖动,方才强装的镇定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觉得一股郁气随着那太监狼狈的背影消散了大半。

苏漾叉着腰,看着门口消失的人影,得意地挑了挑眉:“哼,跟姐斗?”

然而,当笑声渐歇,柳婻靑脸上的轻松也迅速褪去。她走到那几匹被太监指甲刮过的仿制“流光罗刹缎”前,看着布面上被刮掉金箔后留下的浅淡痕迹,还有那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带着点点金芒的碎屑,眼神重新变得凝重。

“金线…”她低声自语,捡起一小片被刮下的金箔碎片。这金箔,与昨日猫窝里发现的那片,质地何其相似!而太监那句阴森的“柳通‘流’,流亡的流”,更是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她的心底。

夜深人静,白日里的喧嚣与荒诞都已散去。织坊库房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柳婻靑和苏漾带着阿鲁等几个心腹工匠,正在仔细清点存放金线的库房。库房里堆满了各种丝线、染料和原料,空气里混杂着尘土、丝帛和淡淡的金属气息。

“柳家用的金线,都是江宁府‘金缕记’特供的,成色足,捻得紧,绝不会轻易被指甲刮下!”柳婻靑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举着油灯,仔细检查着货架上标注着“柳枝纹金线”的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金光闪闪的丝线。

苏漾拿起一卷,对着灯光细看。灯光下,那金线闪烁着纯正柔和的光芒,捻度均匀紧密。她又拿起太监刮下的那点碎屑对比,眉头渐渐皱起:“不对…这刮下来的颜色…好像更亮一点?像是…掺了东西?”

阿鲁凑过来,粗大的手指捻了捻匣子里的金线,又捻了捻碎屑,瓮声瓮气地说:“是有点不一样。匣子里的摸着更润,刮下来的这个…有点刺手,像…像庙里给菩萨贴金身的漆粉!”

庙宇金漆!

柳婻靑和苏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柳婻靑立刻命人将库房里所有标注“柳枝纹金线”的匣子全部打开检查。很快,结果出来了。大部分金线是正常的“金缕记”特供品,但其中有两三卷,虽然外观看似相同,但细看之下,色泽更艳、更“贼”亮,捻度也略显松散,正是被掺了廉价的庙宇金漆粉,以次充好!

“谁干的?!”柳婻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这不仅是偷工减料,更是可能给柳家招来灭顶之灾的祸根!那太监阴森的话语犹在耳边。

昏黄的灯光下,柳婻靑举着那卷掺了金漆的假金线。灯光摇曳,照在货架深处。那卷假金线被捻成柳枝纹样,在灯光的明暗交界处,那过于艳俗的金色线条,边缘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渗血般的暗红色泽,如同枯萎柳枝上渗出的脓血,在阴影里无声流淌。

阿鲁无意中瞥见,吓得一哆嗦,小声嘀咕了一句:“俺的娘…这柳枝…咋看着像坟头上插的招魂幡啊…”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柳婻靑的脊背。她猛地合上匣子,将那卷不祥的金线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带着几分童稚的歌声,从织坊外的小院隐隐传来。是小莲的声音,她正抱着一个工匠家的小娃娃在廊下轻哄:

“金柳枝,漆做骨,乌鸦叼去砌新屋…”

“新屋高,新屋牢,风吹雨打不飘摇…”

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夜里飘荡,唱的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词句含糊的童谣。那“金柳枝,漆做骨”的句子,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库房内凝重的氛围。

柳婻靑浑身一颤,攥着金线匣子的手更紧了。

苏漾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她毫不犹豫地劈手从柳婻靑手中夺过那卷掺了金漆的假金线,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飞快地将那卷金线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只留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轮廓。

昏黄的油灯下,苏漾的面容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中。她对着柳婻靑,嘴角勾起一个看似轻松、眼底却毫无笑意的弧度,低声道:“这东西…还是我收着‘研究研究’比较妥当。柳姐姐,你说呢?”

库房内一片死寂。只有小莲那轻柔又诡异的童谣声,还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地飘着,缠绕着那卷被藏起的、如同毒蛇般蛰伏的金漆柳枝。窗外,不知何处传来几声乌鸦粗嘎的啼叫,撕破了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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