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织娘醉语泄天机
书名:临安烬 · 柳絮歌 作者:晓锐 本章字数:4152字 发布时间:2025-07-26

柳府的花厅里,灯火通明,笑语喧阗。白日里那场荒诞的“蓝靑护肤术”击退宦官的壮举,连同波斯胡商带来的巨额银钱,让整个织坊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喜悦中。空气中飘荡着酒香、肉香、脂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新柳初绽的清新气息。柳婻靑特意设下夜宴,犒劳连日辛劳又饱受惊吓的工匠们。

雕花圆桌上摆满了临安时令佳肴:醋溜鲜鲤、蟹酿橙、东坡肉、龙井虾仁…酒是上好的金华红曲,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盏中荡漾,映着跳跃的烛火。工匠们卸下了平日的拘谨,划拳行令,大声谈笑,面庞被酒气和喜悦熏得通红。

“哈哈哈!痛快!今日真是痛快!”阿鲁举着海碗,粗着脖子灌下一大口酒,酒液顺着胡须滴落,他抹了一把嘴,拍着桌子,“看那没卵子的阉货!跑得比兔子还快!苏娘子!俺阿鲁服你!”他朝着苏漾遥遥举碗,引来一片哄笑和应和。

苏漾也喝了几杯,脸上飞起红霞,正笑嘻嘻地接受众人的敬仰。她的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落在花厅一角。

那里坐着几位特殊的客人。为首的正是驻守临安附近、曾与柳府有过几次交集、性情耿直的李将军。他今日未着戎装,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但坐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左臂上缠着厚厚的、新换的白色绷带,隐隐透出一点暗红,在热闹的宴席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身旁坐着两个同样穿着干净旧军服的年轻兵士,一个伤了腿,拄着简易拐杖,一个额角还贴着膏药,眼神里带着战场归来的疲惫,却也好奇地打量着这歌舞升平的府邸。

“李将军,您这伤…”柳婻靑亲自执壶,为李将军斟酒,眉宇间带着关切。

“无妨!”李将军豪迈地一摆手,牵动了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朗声笑道,“前几日剿了一小股水匪,被冷箭蹭了一下皮!比起襄樊那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举起酒杯,“来!今日是柳府大喜,李某借花献佛,敬柳姑娘,敬苏娘子!也敬各位巧手匠人!”他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敬将军!”众人齐声应和,气氛更加热烈。

一个圆脸爱笑的小织娘,名叫春杏,胆子大些,端着酒杯蹭到那额角贴膏药的年轻伤兵旁边,红着脸小声问:“大哥,你们在战场上…怕不怕呀?”

年轻伤兵有些腼腆,挠了挠头:“怕…咋不怕?刀箭又不长眼。不过…”他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新鲜柳枝嫩条编成的小小环状物,上面还系着一个用木头削成的、拇指大小的梭子模型,虽然粗糙,却透着股朴拙的生气。“…就想着,早点打完仗,回家…编点小玩意儿,给妹子当嫁妆也好…”他笨拙地将那小柳环递给春杏,“喏,这个…送给你,能…能保平安的。”

春杏惊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那小木梭。“呀!真好看!大哥你手真巧!”她这一声,引得旁边几个织娘也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那柳枝护身符。

“这柳枝环编得真细致!”

“小梭子也像模像样的!”

“大哥,教教我们呗?”

年轻伤兵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着,脸更红了,手足无措地点点头。很快,几个织娘就嘻嘻哈哈地围坐在一起,拿着仆役现采来的新鲜柳条,跟着伤兵学了起来。纤细的手指穿梭在嫩绿的枝条间,笨拙却认真地编织着小小的平安符,再挂上象征织坊的小木梭。暖黄的烛光下,这一幕透着一种战火边缘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温馨。

“瞧瞧,”李将军指着那边,笑着对柳婻靑和苏漾感慨,“这帮糙汉子,拿起刀枪能拼命,放下刀枪,倒也有几分巧心思。比某些只会克扣军饷、喝兵血的…”他像是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话头,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口,掩饰眼中的愤懑。

“克扣军饷?”苏漾耳朵尖,捕捉到了这个词,心中一动。

就在这时,酒宴的气氛被推向了另一个高潮。工匠老赵,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今日显然喝高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通红,喷着酒气,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指着虚空,舌头都大了:“高…高兴!真高兴!柳家…仁义!不像…不像那些狗官!”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怨气,“那些…那些管库的狗官!心都…都黑透了!给俺们的金线钱…克扣!层层…层层扒皮!逼得俺们…逼得俺们…”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嘶吼道:“逼得俺们只能用那庙里的破漆粉凑数啊——!”

“嗡!”

如同沸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花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柳婻靑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桌上,酒液溅湿了她的衣袖。苏漾瞳孔骤缩,猛地看向老赵。李将军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眼神锐利如刀。

阿鲁反应最快,脸色煞白,一个箭步冲上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捂住老赵的嘴,巨大的力道几乎把老赵勒得翻白眼!“赵叔!你喝多了!胡咧咧啥!”他一边吼,一边拖着挣扎不休的老赵就往花厅角落里一个盛满清水、原本用来冰镇果品的大缸走去!

“唔!唔唔唔!”老赵被捂着嘴,双脚乱蹬。

“噗通!”

阿鲁力气大得惊人,竟直接把老赵整个塞进了那口半人高的大水缸里!水花四溅!

老赵在水里扑腾着冒出脑袋,酒似乎醒了大半,呛咳着,又惊又怒:“阿鲁!你个小兔崽子!淹…淹死老子了!”

阿鲁死死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爬出来,对着众人强笑道:“没事!没事!赵叔喝高了!脑子进水了!泡泡就好了!清醒清醒!”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把老赵的脑袋又往水里按了一下。

“咕噜噜…”一串气泡冒上来。老赵挣扎着再次冒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带着哭腔喊道:“俺…俺没说谎!漆粉…漆粉比金子还结实!淹…淹不死俺!”

这带着哭腔的黑色幽默,配上老赵落汤鸡般的狼狈和阿鲁强装的镇定,让花厅里凝固的气氛出现了一丝裂痕。有人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憋得脸通红。柳婻靑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勉强维持着主人的体面,对众人道:“赵师傅确是醉了,阿鲁,好生照顾着。诸位,继续,继续用宴。”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漾看着水缸里还在扑腾的老赵和被水呛得直咳嗽的阿鲁,又看看柳婻靑苍白的侧脸和李将军阴沉得能滴水的脸色,心知肚明。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站起身,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几个精致的小香囊,走到李将军面前,脸上重新挂起轻松的笑容,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李将军,”她将一个绣着怪异图案的香囊递过去,“这是我和柳姐姐新做的驱蚊香囊,里面加了艾草、薄荷和一点特别的香料,专治那些嗡嗡叫、吸人血的讨厌虫子!您和几位兄弟在营帐里挂着,保管蚊虫退避三舍!”

那香囊用的是上好的素色杭绸,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一幅图案:正是那台暴走织机在癫狂状态下织出的“鸦舞鬼符”——一群线条扭曲、盘旋乱舞的乌鸦!在苏漾看来,这图案荒诞又滑稽,正好应景。

李将军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他接过香囊,看着上面那狂乱的鸦舞图案,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哦?苏娘子有心了!这图案…倒是别致,颇有几分沙场点兵的豪气!李某谢过了!”他凑近闻了闻,一股清冽提神的药草香气钻入鼻腔,“嗯!好味道!比军营里那些驱不散蚊虫还熏得人头疼的劣药强百倍!”

他珍重地将香囊系在自己腰带上,又让随行的伤兵也各自收好。宴席的气氛在李将军爽朗的笑声和苏漾的插科打诨中,似乎又重新活络起来。觥筹交错,笑语再起,掩盖了水缸那边老赵低低的呛咳和阿鲁笨拙的安抚。

没有人注意到,花厅连接后院的雕花月洞门阴影里,一个端着酒壶添酒的“小厮”,在苏漾展示那鸦舞香囊、李将军欣然接受并夸赞图案“别致”的瞬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他借着添酒的动作,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炭笔和一小片薄如蝉翼的素绢,借着灯笼微弱的光,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准度,将香囊上那狂乱的鸦舞图腾,原原本本地临摹了下来!那专注而冰冷的眼神,与周围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临摹完毕,他迅速将素绢藏回袖中,像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沉的阴影里。

夜渐深,宴席终于散去。工匠们大多酩酊大醉,被家人或同伴搀扶着离去。柳婻靑心力交瘁,由小莲扶着回房休息。李将军也带着伤兵告辞。偌大的花厅杯盘狼藉,只剩下几个仆役在默默收拾。

苏漾也有些微醺,独自一人慢慢踱回织坊,想去看看那台被波斯人拆走核心部件后剩下的空架子。夜空中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一场夜雨似乎正在酝酿。

推开织坊虚掩的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内部凌乱的轮廓。空气中还残留着桐油和烤羊腿的混合气味。苏漾摸索着想去找火折子点亮油灯。

“咔嚓!”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织坊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一刹那的光明中,苏漾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织坊角落里,那堆放着废弃图纸和杂物的桌子旁,一个黑影正佝偻着身子,飞快地翻找着什么!那黑影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闪电惊到,动作猛地一僵!

紧接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响起!

雷声的余音中,苏漾甚至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她厉声喝道:“谁?!”

那黑影反应极快,不再翻找,抓起桌上几卷图纸,转身就朝后窗奔去!

“站住!”苏漾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拔腿就追!

黑影身手敏捷,几步就窜到后窗下,伸手去推窗棂。就在他推窗的瞬间,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正是晚宴时,一个工匠不小心打翻在地、还未清理干净的一滩鱼汤!

“哧溜——!”一声清晰的打滑声。

“哎哟!”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失去平衡,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前扑倒!他手中抓着的图纸卷轴脱手飞出,散落一地。

苏漾趁机扑了上去!

黑影慌乱中就地一滚,险险避开苏漾,手在地上胡乱一抓,正好抓到半截断裂的旧织梭!他不管不顾,将那半截断梭当成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拄,借力狼狈地爬了起来,也顾不上去捡散落的图纸了,连滚带爬地从后窗翻了出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和渐起的雨幕中。

“哐当!”苏漾追到窗边,只看到黑影消失在雨帘里的背影。冰冷的雨点被风卷着打在她脸上。

她喘息着,低头看向地面。窗外微弱的光线透进来,照在散落的图纸上,也照在黑影摔倒的地方。青石板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了一长串湿漉漉的、带着浓重鱼腥味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后窗。而在那串脚印旁边,还躺着一根被当作拐杖又遗弃的、沾着污泥和鱼汤的半截断梭。

苏漾弯腰,捡起一张被雨水打湿一角的图纸,对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图纸上,是她亲手绘制的、那台疯魔织机的部分传动结构草图。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瓦片上,织坊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浓得化不开的鱼汤腥臊。苏漾捏着那张湿漉漉的图纸,站在散落的图纸和那串刺鼻的鱼腥脚印中间,听着窗外渐密的雨声,一股寒意,比冰冷的雨水更甚,悄然爬上脊背。方才宴席上的欢声笑语、柳枝护身符的温馨、李将军的豪迈,如同被这场夜雨冲刷的泡沫,瞬间消散,只留下眼前这一片狼藉和刺鼻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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