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春日,仿佛被苏漾那颗顶着红毛线团的脑袋点燃了某种荒诞的引信。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刮起了一股名为“罗刹头”的狂潮。
“瞧一瞧!看一看咯!正宗柳府罗刹镇宅包!金人见了魂飞魄散!磕头求饶!”精明的货郎们推着小车,车上堆满了用廉价红毛线扎成的、蓬松夸张的头套,吆喝声此起彼伏。爱俏的姑娘们争相抢购,顶着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的红毛线团招摇过市,嘻嘻哈哈,俨然将“罗刹”当成了最时髦的护身符和装饰品。阳光照在那些鲜艳的红线上,晃得人眼花,整座城仿佛陷入一片流动的、毛茸茸的红霞之中。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年轻书生,站在街角,看着眼前这“群魔乱舞”的景象,气得浑身哆嗦,手中的书卷捏得死紧:“伤风败俗!成何体统!女子当以贞静为美,顶此妖物招摇过市,岂不令北虏耻笑我大宋无人?!”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唾沫横飞。
话音未落,几个正互相炫耀着新买“罗刹包”的姑娘听见了,柳眉倒竖。
“哪来的酸丁!碍着你眼了?”
“就是!我们戴什么,要你管?!”
“姐妹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其中一个泼辣的姑娘,二话不说,摘下自己头上那个硕大的红毛线团,抡圆了胳膊,朝着书生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哎哟!”书生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毛线团散开,红毛线瞬间糊了他满头满脸。
“砸他!”
其他姑娘有样学样,纷纷摘下自己的“罗刹包”,当作投掷武器,雨点般砸向书生!
一时间,红毛线团漫天飞舞。书生狼狈地抱头鼠窜,身上、头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毛线,红的、粉的、橙的…活像一只被顽童恶作剧染了色的炸毛公鸡。他一边躲闪一边哀嚎:“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引得路人哄笑连连,货郎们的吆喝声更响了。
“天锦集”陈掌柜的铺子里,气氛更是火热。陈掌柜红光满面,站在铺子中央,手里高高举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唾沫横飞地对着围观的富商和百姓炫耀:“瞧瞧!瞧瞧!流光罗刹缎!全临安独一份!昨日刚挂出来,今儿个就——售罄啦!”他用力拍着账簿,发出“啪啪”的脆响,“连最后十匹,都被北边来的尊贵客人订走了!人家说了,这布上的煞气,贴帐篷上,专防夜袭!神着呢!”
人群爆发出惊叹和羡慕的议论。
“陈掌柜发大财了!”
“啧啧,蒙古老爷都认这布?”
“那可不!听说挂上这布,晚上睡觉都踏实!”
铺子角落,两个穿着皮袍、戴着毡帽的蒙古使臣随从,正指挥伙计小心翼翼地打包那十匹流光罗刹缎。其中一个随从看着布匹上那妖异的蛇形柳枝暗纹,用蒙语低声对同伴嘀咕:“这玩意儿…真能吓退宋军?我看倒像是招鬼的…可汗要是知道咱们花大价钱买这鬼画符回去糊帐篷,怕不是要气得梦醒尿炕…”他脸上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和隐隐的担忧。
旁边一个穿着宋人服饰、油头粉面的翻译官立刻凑过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用字正腔圆的官话高声对陈掌柜和围观人群道:“尊使说了!此缎光华夺目,蕴藏祥瑞,实乃彰显我大宋与蒙古友谊之绝佳信物!友谊万岁!”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抹了把额头的汗。
陈掌柜听得眉开眼笑,连连拱手:“友谊万岁!友谊万岁!”围观人群也跟着附和,一片“祥和”气氛。那蒙古随从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柳府织坊内,气氛却有些凝重。经过几日抢修,一台简化版的“安全型”新织机终于再次立了起来。为了挽回之前给宦官钦差留下的“深刻”印象,也为了证明柳家的实力,柳父特意请来了那位被“蓝靛护肤术”伤过的钦差太监,以及几位工部的官员,进行一场“洗刷污名”的庆功演示。柳父一身簇新的官袍,脸上带着矜持又略显紧张的笑容,亲自作陪。柳婻靑和苏漾侍立一旁,工匠们屏息凝神。
“公公,各位大人,请看,”柳父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台被擦得锃亮、加装了数道粗壮“安全栓”的新织机,“此乃小女与苏娘子改良的新机,效率倍增,安全无虞,定能为朝廷贡缎增色添彩!”
钦差太监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过敏的红痕,眼神阴鸷,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显然余怒未消。
演示开始。一个经验丰富的工匠深吸一口气,稳稳踩下脚踏板。
“嗡…咔哒…咔哒…”
织机平稳启动,线梭流畅地在梭道间穿梭,素白的底布上,开始均匀地织出细腻的柳枝纹样。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缺。
柳父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柳婻靑和苏漾也悄悄松了口气。
钦差太监紧绷的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一丝。
就在这宾主双方都以为尘埃落定、气氛即将走向和谐的时刻——
“噗嗤——!嗤嗤嗤——!”
一阵怪异至极、如同腹泻般的闷响,猛地从那台“安全”织机的核心部位爆发出来!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股粘稠、金灿灿、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织机几个意想不到的缝隙里狂喷而出!那金液喷射力极强,覆盖面极广,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金色的、粘腻的暴雨!
首当其冲的,正是站在最前方、离织机最近的钦差太监!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
那粘稠滚烫的金漆,劈头盖脸,浇了他满身满脸!他瞬间变成了一个金光闪闪、冒着热气的“小金人”!官帽被冲歪,脸上、脖子上、手上,全是滴滴答答往下淌的金漆,连那稀疏的眉毛和睫毛都被糊住了!他惊恐地蹦跳着,试图甩掉这要命的“黄金雨”,动作滑稽得像只被滚油烫到的猴子。
“柳…柳大人!救…救命啊!”钦差太监一边跳,一边下意识地朝着离他最近的柳父扑去,想寻求庇护。
柳父也惊呆了,下意识地想后退躲避。然而钦差太监在慌乱蹦跳中,一只沾满金漆的靴子,不偏不倚,正正踩在了柳父那簇新官袍的下摆上!
“嗤啦!”
布帛撕裂声响起。
同时,粘稠的金漆产生了强大的粘性!
钦差太监踩住袍角,身体因为蹦跳的惯性向前一扑——
“哎哟!”
“噗通!”
两人惊叫着,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撞在了一起,滚倒在地!钦差太监满身的金漆,瞬间糊了柳父半边身子!尤其是柳父那崭新的官袍前襟,被粘稠的金漆糊了厚厚一大片,在光线下刺眼夺目。
钦差太监挣扎着从柳父身上抬起头,脸上金漆流淌,糊得眼睛都睁不开,他透过金漆的缝隙,看到柳父官袍上那片刺目的金色,又惊又怒又怕,尖声嘶吼道:“柳…柳大人!你…你身上…莫非…莫非通金?!”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质问,如同冰水浇头,让整个织坊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空气仿佛凝固。柳父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象征着灾难的金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婻靑脸色惨白,苏漾瞳孔骤缩,心道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苏漾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织坊角落那根连接着织机动力的粗麻绳——那是她坚持要留的“紧急断电阻”。她像一只敏捷的豹子,猛地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拽!
“咔嚓!”一声脆响,麻绳应声而断。
那台还在“噗嗤噗嗤”喷射着金漆的织机,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鸭子,抽搐了几下,终于彻底不动了。只剩下满地狼藉的金漆和两个滚在一起、浑身金灿灿的“贵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绝望的凝固时刻,阿鲁那破锣嗓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猛地吼了起来:“跳!跳起来!《埋金辇》!送瘟神!迎祥瑞!”吼完,他率先跺着脚,拍着大腿,用他那五音不全的调子吼唱起来:“金梭砸脚哟~祸事消哟~!”
这如同信号!其他被吓傻的工匠们瞬间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他们不管不顾,学着阿鲁的样子,用力地跺脚,拍手,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起那首被糟改得面目全非的《埋金辇》踢踏舞!沉重的脚步声、拍掌声、荒腔走板的歌声,汇成一股巨大嘈杂的声浪,瞬间淹没了钦差太监的尖叫和柳父的呻吟!整个织坊仿佛变成了一个混乱而狂热的祭坛,工匠们用尽力气蹦跳、嘶吼,试图用这荒诞的喧嚣掩盖那令人胆寒的指控和满地的金色灾厄。
空中的麻雀似乎被这喧嚣吸引了过来,俯瞰这混乱的织坊:
只见那些疯狂蹦跳的工匠们,舞步震得梁柱簌簌落灰。一只被惊扰的乌鸦从房梁的巢穴里扑棱棱飞起,惊慌失措。它掠过下方那还在试图抹掉脸上金漆、蹦跳着叫骂的钦差太监头顶时,鸟腹一松——
“啪嗒!”
一滩温热稀白、气味浓烈的鸟粪,如同精准制导的炸弹,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钦差太监那金光闪闪、努力扬起的额头上!白色的污渍在金色的背景上格外刺目。
在那高高的房梁角落,那个被乌鸦遗弃的旧巢里,一卷被雨水和鸟粪弄得脏污不堪的图纸卷轴,在剧烈的震动中松脱滚落。它在空中翻滚着,展开一角,露出上面炭笔描绘的织机结构图。而在图纸卷轴背面的边缘,沾着一块模糊的、灰白色的粉渍——那是那夜潜入的密探摔倒时沾上的厨房面粉。粉渍被污浊浸染,却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歪扭模糊的字迹:
“…西…湖水…煮…”
图纸翻滚着,飘向织坊敞开的窗户,被一阵穿堂风裹挟着,飞向了临安城鳞次栉比的屋顶深处,飞向某个无人知晓的、阴影笼罩的角落。
震耳欲聋的踢踏舞声中,柳婻靑无力地扶住旁边的织机木架,脸色苍白如纸,看着眼前这场荒诞绝伦、却又危机四伏的闹剧。她掏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机械地擦拭着方才混乱中溅到衣袖上的一点金漆。帕子擦过那粘稠的金色,却带起一抹被掩盖在下面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色污渍——那是昨夜宴席上,李将军带来的伤兵,在敬酒时不慎碰到她衣袖留下的、不起眼的血点。
看着帕子上那抹刺眼的暗红,再看向场中那金漆满身、鸟粪盖顶、兀自跳脚叫骂的钦差,还有父亲官袍上那片象征灾祸的金色,柳婻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带着无尽荒凉的弧度,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这织机…疯起来…倒比那朝堂…还要疯上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