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炙烤着临安城,锦绣坊的织机声却比蝉鸣更焦躁。新进的湖州生丝在滚水里翻腾,蒸腾的雾气里,苏漾正盯着刚出缸的“暮云染”贡缎——那是一种极刁钻的雨过天青色,非得三浸九晒才能得那一抹烟雨空濛的韵味。小莲端着冰镇杨梅水进来,瓷碗刚搁上案几,坊外骤然炸开一片粗野的呼喝,紧接着是木器摧折的刺耳爆响!
“砸!给老子砸干净!什么罗刹头,分明是招邪引祟的鬼玩意!”税吏赵三刀敞着酱色公服,露出里头汗渍斑斑的中衣,一脚踹翻了晾晒贡缎的竹架。水淋淋的绸缎瀑布般泻下,正兜头盖在冲进来的两个小工身上。“哎哟!”惊呼未落,赵三刀已抡起水火棍,狠狠砸向一架簇新的提花机木梭箱!木屑飞溅,精密的铜制拨片叮当乱跳。
“住手!”柳婻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子穿透了燥热的空气。她刚从后院查看新染的茜草红过来,素白罗裙的裙角还沾着几点朱砂似的红渍。赵三刀闻声回头,三角眼里混着酒气与戾气,咧嘴一笑,露出颗镶金的门牙:“哟,柳大姑娘!不是小的不给面子,您这坊子出新花样,‘罗刹发包’风靡临安,按规制,得加征‘新样税’!连本带利,纹银三百两!”他脚尖碾着地上污损的“暮云染”贡缎,留下个乌黑的鞋印。
苏漾气得指尖发凉,一把抄起案头那本砖头厚的《宋刑统》:“《庆元条法事类》昔日记忆十八,商税杂令!哪一条写了‘新样税’?你这是敲诈!”她哗啦啦翻着书页,墨字在眼前跳动。赵三刀嗤笑一声,肥厚的手掌“啪”地拍在书脊上,震得苏漾手腕一麻:“小娘子,衙门就是王法!我说有,它就有!”他猛地抽回手,脚下却踩中了一截湿滑的、被污水浸透的彩绸边角。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只见赵三刀那壮硕的身躯以一个极其滑稽的、慢动作般的姿态向后仰倒,两条腿滑稽地劈开成一条直线。“刺啦——”一声裂帛脆响,清晰得刺耳。他酱色公服的裤裆应声而裂,露出里面一条刺眼夺目的、大红色绣着歪歪扭扭金色“囍”字的绸裤来!
“噗——”小莲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耸动。满院工匠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坊外围观的街坊更是炸开了锅。一个挑着胭脂水粉担子的老货郎,踮着脚瞧得真切,立刻扯开破锣嗓子吆喝起来:“哎——走过路过莫错过!官爷鸿运当头,红鸾星动咧!大红底裤保平安,金囍上身福寿全!瞧一瞧看一看,新到的苏杭大红绸,学官爷,穿红裤,娶媳妇儿不用愁喂——”
赵三刀一张黑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忙脚乱想捂住破洞,那红裤衩却越发招摇。他恼羞成怒,抓起水火棍又要砸。柳婻靑却已一步上前,纤细的手指拈起那本被赵三刀拍落的《宋刑统》,指尖拂过封皮上的灰尘,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西湖水:“赵爷息怒。”她目光扫过赵三刀因暴怒而挥舞的胳膊,袖口内侧,一道用深青色丝线绣成的、形似乌鸦侧影的暗纹,在混乱中被扯开的袖缝里一闪而过,旋即又被垂落的布料遮掩了大半。
苏漾心头猛地一跳。这鸦纹……似曾相识!她想起第一卷灯会上,那个踩了香蕉皮摔得四仰八叉的“算命先生”,衣襟内里似乎也有这么个不起眼的标记!柳婻靑显然也看到了,她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随即却对苏漾绽开一个安抚的、甚至带着点顽劣的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苏漾耳中:“苏娘子,跟纸糊的老虎讲律法,是秀才遇见兵。对付这等魑魅魍魉……得请真神。”
当夜,锦绣坊后院的小工房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空气里弥漫着鳝鱼血的浓烈腥气和浆糊的甜腻。柳婻靑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皓腕,正用细篾条和韧性极好的桑皮纸扎着一个三尺高的狰狞人偶。人偶青面獠牙,五只扭曲的手臂张牙舞爪,正是临安民间传说中专司恐吓惩戒的邪神——“五通神”。
“真……真要弄这个?”小莲剪着红纸,手指有点抖。苏漾正小心翼翼地用竹管往一个洗得发白的羊膀胱里灌着粘稠发黑的鳝鱼血,腥气熏得她直皱眉:“怕什么?这叫心理战术!封建迷信要不得,但拿来吓唬坏人,这叫废物利用!”她手法利落地扎紧膀胱口,又用细绳牢牢绑在五通神纸偶的“心脏”位置。
柳婻靑接过羊膀胱,仔细嵌入纸偶胸腔的竹架内固定好,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弧度:“对付心中无鬼之人,此物便是废纸。可若心中有鬼……”她拿起剪刀,走到窗边。月光如银,透过窗棂,映照着院中那株老柳树。她踮起脚,剪下几缕在夜风中摇曳的、半青半黄的细长柳枝。“咔嚓”轻响,柳枝断口渗出微不可闻的清苦气息。
“小莲,”柳婻靑将柳枝递给小丫头,“去赵家巷子口,他晾晒衣物的竹竿下……”她附耳低语几句。小莲眼睛瞪得溜圆,随即用力点头,攥紧柳枝,像只灵巧的猫儿般溜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扎好的五通神纸偶被苏漾用细绳悬吊在后院老柳树的枝桠上。夜风渐起,纸偶空洞的眼窝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五只手臂随风狂乱舞动,投射在对面白墙上的巨大黑影,扭曲、晃动,如同从地府爬出的群魔。而赵三刀家卧房的纸窗,正对着这面墙。
更漏滴答。赵三刀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白日里那刺耳的裂帛声、满街的哄笑、货郎的吆喝,还有柳婻靑那双冰锥似的眼睛,在他脑子里搅成一锅粥。裤裆裂开的凉意似乎还在。他烦躁地灌了口冷酒,刚有些迷糊,一阵若有似无、忽高忽低的童谣声,顺着窗缝幽幽地飘了进来:
“胭脂虎,纸虎哭……”
声音尖细,飘忽不定,像是许多孩童在远处拍手嬉唱,又像是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
“五通神,夜夜顾……”
赵三刀一个激灵坐起身,酒意散了大半。
“收尔苛,索尔裤……”
他浑身汗毛倒竖!这声音……分明就在窗外!他猛地扑到窗边,颤抖着手指捅破窗纸,凑上一只眼——
月光惨白!院墙之上,一个巨大、狰狞、五臂狂舞的鬼影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扭曲的影子还在不断放大、逼近!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
“嗷——!”一声非人的惨叫撕裂了夜的寂静。
一股浓烈的、温热的骚臭液体,瞬间浸透了赵三刀身下的粗布床褥,晕开一片刺目的深黄。他瘫软在湿冷的床铺上,牙齿格格作响,死死盯着那糊了油纸的窗户,窗外那巨大的魔影,仿佛烙铁般烫进了他惊魂未定的瞳孔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