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刀像是被那块“金符”烫坏了脑子，又或是被满街“关公”的哄笑彻底扭曲了心肠。他顶着脸上未褪尽的红痕淤青，揣着那方缺角的铜牌，竟真把自己当成了临安城里能号令商税的真神。不过几日，他便纠集了几个泼皮衙役，腰挎水火棍，趾高气扬地穿行于临安城西的商肆之间，专挑那些本小利薄、无甚根基的小铺面下手。

“看清楚了！‘蠲免丁税’金符在此！”他拍着腰间的铜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绸缎庄王掌柜的脸上，“可柳家那锦绣坊的贡品生意，免的是她们的税！你们这些腌臜货，也配沾光？想挂这金符保平安？行啊！纹银五十两！少一个子儿，明日就封了你这破店！”

王掌柜气得胡子直抖，刚想争辩，旁边瓷器铺的李老板已哭嚎着扑上来抱住赵三刀的腿：“赵爷！赵爷开恩呐！小的上月刚交了‘门摊钱’、‘过税’、‘力胜钱’，实在是榨不出油水了！您行行好……”他一边哭，一边偷偷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想往赵三刀手里塞。

“滚开！”赵三刀嫌恶地一脚踹开李老板，那包碎银子“叮当”散落一地。他三角眼扫过围拢过来、敢怒不敢言的商户们，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没银子？好办！拿你们的房契地契来抵！要么……”他嘿嘿一笑，露出那颗金牙，“就等着五通神夜里去收你们的魂吧！”

恐惧像瘟疫般在狭窄的街巷里蔓延。然而，当赵三刀志得意满地走到街口，准备转战下一条街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愣住了。

以王掌柜、李老板为首，数十位西市商户，男女老少，竟齐刷刷跪在了街心！每人手里都高高举着一张血红色的状纸！那红色极其刺目，像是用最劣质的胭脂混着什么东西调出来的，还带着一股怪异的甜腥气。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王掌柜领头，一声凄厉的哭嚎划破沉闷的空气。他双手颤抖地展开那张血红的状纸，上面用同样刺目的“血”写着歪歪扭扭的大字：“泣血状告税吏赵三刀，私铸官印‘蠲免丁税’金符，强索民财，罪大恶极！”

“赵三刀私铸官印！勒索我等小民！”

“他腰间那牌子是假的！是妖人弄的鬼！”

“求官府明察！收了这妖印！严惩恶吏！”

数十张血红的状纸在风中抖动，如同招魂的幡。商户们哭天抢地，声音震耳欲聋，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状纸上那劣质的“血”字被泪水晕开，流淌下来，染红了他们的手指和衣襟，场面荒诞又悲怆。有那机灵的婆娘，甚至偷偷掐了把怀里孩子的屁股，引得孩童也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更添几分“血泪”控诉的凄惨。

赵三刀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唬得后退一步，脸色由红转白。他下意识地捂住腰间那块发烫的铜牌，色厉内荏地吼道：“反了！反了！你们这是污蔑朝廷命官！聚众闹事！”

“赵爷，您说这印是新的，防伪的‘金乌衔日’印，”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哭嚎，柳婻靑和苏漾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街边一处稍高的石阶上。柳婻靑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衣裙，发间却簪着一小段新鲜的桃枝，枝头几朵粉白的桃花开得正好，与她此刻冷肃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反差。她目光扫过赵三刀腰间的铜牌，又看向地上那一片刺目的血红状纸，朗声道：“可众位街坊邻里，却告您私铸官印，扰乱税政。孰是孰非，怕是要请五通神断一断了！”

话音未落，苏漾已手脚麻利地在石阶前铺开一小块画着八卦图案的黄布，权当法坛。柳婻靑从袖中抽出一把新折的桃枝，沾了沾苏漾递上来的、用朱砂和着清水调成的“法水”，对着赵三刀的方向凌空一划，口中清叱：“五通显圣！降罚——！”

几乎是同时，苏漾猛地拉动手中一根粗麻绳！街角一个用竹竿和油布临时搭起的棚子下，一架造型古怪、由脚踏织机部件改造的“礼花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这是她这几日“改良”的新玩意儿，本想弄点彩色纸屑增添节日气氛。然而——

“轰——噗嗤嗤嗤——！！！”

巨大的爆响伴随着浓烈的硝烟味！那礼花机如同脱缰的野马，剧烈地颤抖、咆哮！预想中的彩色纸屑没有喷出，反而从机头几个粗大的铜管里，猛地喷射出大团大团浓稠、滚烫、猩红如血的雾气！这红雾带着刺鼻的硫磺和铁锈混合的气味，如同失控的血龙，瞬间将躲闪不及的赵三刀和他身边的两个泼皮衙役完全吞噬！

“咳咳咳！我的眼睛！”“烫！烫死我了！”惨叫声从翻滚的红雾中传出。围观的百姓吓得连连后退，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

红雾渐渐散开。只见赵三刀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从头到脚，连眉毛胡子都糊上了一层粘稠、猩红的“血浆”！他原本酱色的公服彻底成了暗红色，脸上更是如同被泼了一桶红漆，只有两个惊骇欲绝的眼珠子在猩红中疯狂转动。他身边的两个衙役也好不到哪去，像两只刚出锅的红皮虾，在原地蹦跳惨叫。

“妖术！又是妖术！”赵三刀被这滚烫粘稠的“血雾”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恐惧压倒了理智。他嘶声尖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手忙脚乱地在怀里、袖袋里疯狂掏摸，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终于，他掏出了一个油布小包，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猛地扯开！

“看！看清楚！这才是真的官印！老子是朝廷命官！老子有真印！”他高高举起一方小小的、黄铜铸造的方形印章，印纽是一只蹲踞的、造型粗糙的乌鸦！印章底部，清晰地錾刻着“临安税课司”几个篆字。他挥舞着真官印，试图驱散那无形的恐惧，猩红的脸上表情扭曲狰狞。

就在他高举官印，袖管滑落的瞬间——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质地坚韧的桑皮纸条，从他袖袋的暗袋里滑了出来，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纸条的一角，赫然用朱砂画着一个极其简练却又无比刺眼的图案：一只展翅欲飞、线条锋利的乌鸦！乌鸦下方，是几个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寻柳氏通敌铁证，速报！”

这纸条落地的位置，恰好在一个缩在墙角、浑身脏兮兮、捧着一个破碗的小乞丐脚边。那小乞丐头发蓬乱，脸上抹着锅底灰，只露出一双异常灵动的眼睛——正是小莲！她像是饿极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纸条，又怯生生地看了看周围混乱的人群。趁没人注意这边，她飞快地弯腰，用破碗底粘起纸条，动作迅捷得如同偷食的小雀。紧接着，她像是饿极了，从怀里掏出一块半融化的、粘稠的麦芽糖（灶糖），胡乱地将那粘着纸条的碗底往糖上一按、一裹！纸条瞬间被粘稠滚烫的糖液包裹、淹没。小莲捧着那块沾了“料”的灶糖，如同捧着什么美味珍馐，迅速缩回墙角阴影里，小口小口地舔舐起来，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满足”。

“拿下！把这私铸官印、假借妖术、勒索商户的狂徒给我拿下！”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不知何时，临安府的衙役班头已带着人赶到，显然是商户们的“血泪状”起了作用。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进尚未散尽的红雾，不由分说，铁链哗啦一声就套在了还在挥舞真官印、兀自叫嚣的赵三刀脖子上！

冰冷的铁链触碰到滚烫粘稠的“血”衣，激得赵三刀一个哆嗦。他被拖拽着踉跄后退，猩红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台阶上素衣桃花的柳婻靑和旁边拍着礼花机懊恼的苏漾，眼中是刻骨的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洞悉了某种秘密的狞笑。

“哈哈哈！抓我？你们以为赢了？”他嘶哑地狂笑起来，声音如同夜枭啼鸣，穿透了街市的喧嚣，“蠢货！一群蠢货！尔等头顶……早就悬着火鸦了！哈哈哈……跑不掉！一个都跑不掉！火！大火要烧起来啦——！”

癫狂的嘶吼在暮色渐沉的街巷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衙役们嫌恶地将他拖走，只留下一道蜿蜒的、粘稠猩红的拖痕。

夕阳终于沉到了临安城鳞次栉比的青瓦飞檐之下，将最后一点熔金般的光辉泼洒在长街上。欢呼胜利的商户们、看热闹的百姓、台阶上伫立的柳婻靑和苏漾，以及墙角舔着灶糖的小莲……所有人的影子都被这斜阳拉得又细又长，扭曲着投在青石板路和两侧斑驳的墙壁上。那一道道浓黑狭长的影子，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在暮色四合中，无声无息地交织成了一张巨大而森冷的、仿佛用铁条铸就的牢笼栅栏，将整条街巷，连同其中的欢庆与劫后余生，都笼罩在了不祥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