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的喧嚣终于被夜色沉淀。庆功宴的残羹冷炙早已撤去,空气里还浮动着淡淡的酒气和油墨香。巨大的工坊里只点了几盏牛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空荡荡的织机阵列间游移,投下幢幢黑影。柳婻靑独自立在中央空地上,仰着头。那根细长的柳枝簪在她指尖灵活一转,簪尾精准地挑起了悬在梁上的一根麻绳。麻绳下端,赫然拴着那块赵三刀视若珍宝、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的黄铜“免税牌”。
牌子在昏暗中轻轻晃荡,边缘那个小小的缺口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像一只嘲弄的眼睛。柳枝簪的尖端稳稳勾住麻绳,簪头那枚精致的柳叶纹在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然而当烛火跳动,那光泽的边缘便陡然锐利起来,仿佛有细小的火焰在叶脉间无声燃烧。
“此物,”柳婻靑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峭,“非是护身符,实乃催命符。”她手腕微动,柳枝簪挑着那铜牌又晃了晃,冰冷的金属撞击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柳府深处,宗祠内。
长明灯幽微的光晕勉强照亮一排排肃穆的牌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烛和木头的气息。柳父枯瘦的身影佝偻着,站在供案前。他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麂皮,正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拂拭着最上层一块簇新的牌位——那是他早逝发妻的灵位。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指尖拂过冰冷的木纹,如同拂过逝者生前的面容。昏暗中,他花白的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银丝。
供案旁的地上,斜靠着一块蒙尘的旧匾,上面“柳氏商号”四个鎏金大字早已黯淡剥落,边缘的木头也有些朽坏。柳父的目光偶尔扫过那旧匾,眼神复杂,像是看着一段早已沉入水底的家族荣光,又像是在掂量着它最后能换取多少喘息之机。他擦拭灵位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似乎还能感受到白日里那块黄铜牌子的冰冷触感。他猛地放下麂皮,几步走到供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那块从工坊梁上解下的“免税牌”。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枯瘦的手指抓住铜牌,用尽全力狠狠一撕!
铜牌纹丝不动,冰冷的棱角反而硌疼了他的手指。他又尝试着去掰,去扭,甚至想用牙去咬那碍事的边角,徒劳的动作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狼狈和荒诞。最终,他喘着粗气,颓然松手。铜牌“哐当”一声掉在供案上,翻滚了一下,那个带着缺口的朱砂大印正对着他。印泥尚未完全干透,一点粘稠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珠,不知何时沾染在了他刚才用力撕扯的右手食指指尖。那一点刺目的猩红,在幽暗的烛火下,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灼痛了他的眼。他盯着指尖那点红,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用麂皮狠狠地、反复地擦拭着手指,直到指节发白,那点红色却仿佛沁入了皮肉,顽固地残留着一抹暗影。
“啪嗒。”
一声轻微的异响打破了锦绣坊小书房的宁静。正趴在桌案上,对着烛光研究一块新染“湖蓝”色样布的苏漾抬起头。柳婻靑刚放下手中的笔,也循声望去。
书案靠窗的位置,原本整整齐齐垒放着一叠书册。最上面那本,正是柳婻靑亲手誊抄、精心装订的《莺啼集》——里面记录着她们收集来的临安童谣,那些或欢快、或隐晦、或藏着秘密的民间声音。此刻,那本册子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窗棂缝隙里夹着的一根漆黑的、闪烁着幽冷光泽的乌鸦翎毛。翎毛旁边,还粘着半块融化变形、沾满了灰尘的麦芽灶糖,糖丝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我的集子!”柳婻靑脸色微变,几步冲到窗边。窗栓完好无损,显然是被人用极巧妙的手法从外面取走的。她捏起那根冰冷的鸦翎,指尖传来一丝寒意。目光落在旁边那半块脏兮兮的灶糖上,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小莲!
“甜得发苦……”苏漾也凑了过来,捡起那半块灶糖,想也没想就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粘牙的甜腻瞬间充斥口腔,混合着灰尘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般的微腥。她皱着眉头用力咀嚼,像是在咀嚼着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愤懑和荒诞感,“呸!什么世道!连糖都他娘的变味了!”
柳婻靑看着苏漾气鼓鼓嚼糖的样子,又看看手中冰冷的鸦翎,眼中翻涌的波澜渐渐平息,化作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她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
“丢了,便再录一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苏漾也吐掉嘴里发苦的糖渣,凑过来帮忙研墨。昏黄的烛光下,两人头挨着头,柳婻靑执笔,苏漾口述,将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童谣,一句句重新书写下来。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仿佛那些消散在风中的童声又重新凝聚。坊外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响,更显得书斋内的安静。空气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两人轻缓的呼吸。
当最后一首童谣录毕,柳婻青并未停笔。她凝视着宣纸末端的大片空白,略一沉吟,提笔蘸了一点朱砂。笔尖悬停片刻,随即落下。寥寥数笔,一株在熊熊烈焰中扭曲、却依旧向上伸展枝条的柳树跃然纸上。火焰是浓烈的朱红,柳枝是苍劲的墨色,那不屈的姿态,在烛光映照下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悲壮与倔强。朱砂的艳红在素白的纸上格外刺目,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就在柳婻青搁下笔的瞬间,书案上那盏摇曳的牛油灯芯猛地一跳!“啪!”一声脆响,一粒硕大的灯花爆开,几点滚烫的灯油裹挟着火星,如同有生命般,直直地溅向宣纸的右下角——不偏不倚,正落在那株火中柳的根部!
一点焦黑的痕迹瞬间在纸上晕开,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那点火星贪婪地舔舐着纸页,眼看就要点燃那象征性的火焰!
“哎呀!”苏漾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她目光飞快扫过书案,手边没有任何趁手的东西。情急之下,她一把抓起自己头上那个用红毛线胡乱缠成的、白日里工匠们嬉闹着给她戴上的“罗刹发包”——毛茸茸、乱糟糟的一团。她想也没想,就用这滑稽可笑的红毛团子,狠狠朝着那点试图燎原的火星按了下去!
“噗嗤。”
火星被毛茸茸的线团瞬间压灭,只留下宣纸上一点小小的焦黑痕迹,和一股更加浓烈的焦糊味。红毛线团上,也沾上了一小点丑陋的黑色。
烛光重新稳定下来,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书案上那幅新录的《莺啼集》,笼罩着那株根部带着一点焦痕、却依旧在朱红烈焰中昂然挺立的墨色柳枝图。柳婻青看着苏漾手里那团沾了焦痕的“罗刹发包”,又看看画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伤痕,沉默了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有无奈,有坚韧,也有一丝在绝境中燃烧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光。书斋的窗纸,被外面深沉的夜色,染得一片浓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