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空气仿佛被“胭脂虎”三个字点燃了。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勾栏瓦舍，到处都飘荡着新编的童谣《胭脂虎》。稚嫩的童声拍着手，脆生生地唱着：
“西市有个赵三刀，横征暴敛似饿雕！”
“胭脂虎，从天降，神机妙算手段高！”
“纸老虎，现了形，磕头求饶真可笑！”
“金符破，妖术消，锦绣坊里乐陶陶！”
歌声欢快，节奏明朗，像一串串跳跃的铜钱，滚过青石板路，钻进每一个角落。货郎们的担子上，除了针头线脑，新添了用硬纸壳糊成的“胭脂虎面具”，画着夸张的虎头纹，额心一点醒目的朱砂。小孩子们争相购买，戴在脸上嬉闹追逐，学着童谣里的调子，把赵三刀的狼狈样演得活灵活现，引得路人阵阵哄笑。这胜利的喜悦，如同盛夏正午的阳光，炽热、明亮，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驱散了前些日子的阴霾与惊惶。
而在临安城最幽深、连阳光都难以透入的某处，空气却冰冷粘稠得如同地底寒潭。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动作精准而冷漠。他拿起一块边缘带着细微缺口的黄铜牌子——正是那块引发无数闹剧的假“免税牌”，用镊子夹着，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衬着黑色绒布的精巧木匣中。匣内早已躺着一份东西：一张写满弯弯曲曲蒙古文字的羊皮纸，纸角盖着一个狰狞的狼头火漆印。铜牌被端正地放置在羊皮纸旁边，冰冷的金属光泽与古朴的羊皮形成诡异的并置。木匣“咔哒”一声合拢，锁扣落下。匣盖上，一个阴刻的、展翅欲飞的乌鸦标记在昏暗中泛着幽光。这只“柳氏罪证匣”，无声无息地滑入了一排同样制式的木匣队列之中，如同墓碑归位。
“柳姑娘！看！新出的‘胭脂虎’面具！”一个挑着杂货担的货郎眼尖，在熙攘的御街上拦住了正要去书肆的柳婻靑和苏漾。他热情地递上一个画工相对精致的面具，“您可是正主儿！戴戴看？分文不取，沾沾您的福气！”
周围的人群立刻认出了柳婻靑，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胭脂虎！”“柳姑娘戴一个！”“仙姑显灵啦！”起哄声、笑声汇成一片。柳婻靑看着货郎殷切的笑脸，又看看周围一张张洋溢着纯粹喜悦的面孔，那素来清冷的眉眼间，难得地染上了一丝温和的无奈。她接过面具，在苏漾促狭的笑容和众人的怂恿下，轻轻覆在脸上。
纸壳面具带着新糊浆糊和廉价颜料的味道，遮挡了视线。面具内层似乎刚刷过一层薄薄的朱砂作为衬底，尚未干透，触感微凉湿润。柳婻靑刚戴好，还未适应这狭窄的视野，几瓣带着清香的桃花、几朵不知名的野花，甚至还有一串鲜红的糖葫芦（被主人小心地去了竹签），便带着百姓朴素的热情，纷纷扬扬地掷了过来，落在她的肩头、发间。
“柳姑娘！好样的！”
“替我们出了口恶气！”
“胭脂虎仙姑保佑！”
欢呼声浪更高。柳婻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隔着面具，轻轻拂过眼角的位置。面具内层那层未干的朱砂，被她温热的皮肤一触，竟微微晕染开来，一点湿漉漉、带着微刺凉意的猩红，透过面具眼部的孔洞，悄然沾染在她左眼的下眼睑，如同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面具外是震天的欢笑与花雨，面具内，这突兀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微凉湿意，却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悸。
苏漾正笑着帮柳婻靑摘下肩头的花瓣，眼角余光却瞥见小莲像只受惊的兔子，从人群外围拼命挤了进来。小丫头脸上不知又从哪里蹭的灰，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惊惶。她踮起脚，死死拽着苏漾的衣角往下拉，凑到她耳边，用带着哭腔的气音急促地说：“苏……苏娘子！不好了！我……我在瓦市口‘黑纸张’的书摊上……看见……看见咱们那本《莺啼集》了！就……就是被偷走的那本！”
苏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她拉着柳婻靑挤出热情的人群，跟着小莲七拐八绕，钻进一条堆满杂物的背街小巷。巷子尽头，一个跛脚的老头缩在阴影里，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油布，上面胡乱堆着些旧书、残帖、缺角的砚台。一本熟悉的、用靛蓝布面装订的册子，正堂而皇之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正是那本失窃的《莺啼集》！
“老丈，这本册子……”柳婻靑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跛脚老头抬起浑浊的眼，伸出三根手指：“三十文，不二价。这可是好东西，临安独一份的童谣集子，里面还夹着宝呢！”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苏漾飞快地数出三十文铜钱塞过去。柳婻靑拿起册子，入手沉甸。她迅速翻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然而，当翻到中间某一页时，她的手指顿住了。那里，夹着一张边缘参差不齐、明显是从更大账簿上撕下来的残页！纸张泛黄，墨迹陈旧。残页上，是几行极其普通的流水账目：
“嘉定三年，冬月廿三。
入：陈桥米行，粳米五十石。
出：城西炭场，银十五两。
出：鸦粮，谷米百石。经手：柳安。”
字迹工整，记录清晰。“鸦粮”两个字，却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柳婻靑的眼中！嘉定三年……那是十年前！柳安，是柳府早已去世的老管家！百石谷米……“鸦粮”？黑鸦卫的粮饷？！柳家……曾供养过黑鸦卫？！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原来，那如影随形的黑鸦，并非凭空而来，竟与柳家有着如此肮脏的旧日勾连！这张无意中被夹在童谣册中、当作废纸处理的陈年旧账残页，此刻却成了悬在柳家头顶最致命的绞索！
夜风渐起，带着白日残留的暑气和一丝暴雨将至的土腥味。城郊那株见证了她们结盟的老柳树下，柳婻靑和苏漾默默伫立。树下还残留着白日里孩子们嬉闹留下的几枚“胭脂虎”面具，在昏暗的天光下咧着夸张的笑脸。
“婻青，”苏漾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故作轻松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你说，咱们要是能像孙猴子那样，撒泡尿画个圈，把那些魑魅魍魉都挡在外面，该多好？”
没有回应。她侧过头，只见柳婻靑正微微仰着头，望着柳树在暮色中婆娑的枝条。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折下一段约莫尺长、青翠柔韧的新枝。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然后，她走到树下放着的一个素白瓷瓶前——那是她们有时在此读书插花用的。瓶中盛着清水，白日里还插着几朵野花，此刻花已有些蔫败。柳婻青拔掉残花，将新折的柳枝轻轻插入瓶中。
清水微漾。苏漾的目光落在水面上，瞳孔骤然一缩！那水……那水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泛着一层极淡、极不祥的……暗红色！仿佛混入了丝丝缕缕稀释的血！是光线错觉？还是……她猛地看向柳婻靑的手。柳婻靑的手指白皙依旧，并无伤痕。那这水中的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密集的“呱啊——呱啊——”的聒噪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傍晚的宁静！一大群乌鸦，如同骤然涌起的黑色潮水，从她们头顶低低地掠过！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沉闷而压抑，像无数面破鼓在敲响。鸦群数量惊人，几乎遮蔽了天边刚刚升起的一弯苍白新月。它们朝着临安城的方向疾飞，尖锐的爪子在昏暗的天幕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锐利的金属光芒——那光芒的形状，细小，方正，带着棱角……竟酷似碎裂的官印残片！
柳枝在泛着血色的水中轻轻摇曳，倒映着漫天掠过的、爪带金光的鸦群。瓶中的水纹，被鸦群带起的风扰动，一圈圈荡开，将那抹暗红搅得更加浑浊、更加深沉。柳婻靑静静地看着瓶中摇曳的柳枝和血水，看着那铺天盖地的鸦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插入“血水”中的青翠柳枝，在渐起的夜风中，固执地指向铅灰色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