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卷下半部搭配《千本樱》阅读。
七月的西湖蒸腾着水汽,雷峰塔的轮廓在午后炽烈的阳光里都有些发蔫。锦绣坊最大的工间却门窗紧闭,空气里弥漫着生漆、松香和匠人们汗水的味道,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着屋子中央那个蒙着黑布的古怪木箱。
“稳住!左边再抬高半寸!哎对对!停!”苏漾脸上蹭着两道墨痕,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紧张地盯着黑布前方悬挂着的一大幅素白生绢。四个精壮的工匠憋红了脸,小心翼翼扛着一个沉重的木架,架子上固定着一个方头方脑、蒙着厚厚黑布的箱子,只在前方开了一个小孔,嵌着一片打磨得剔透的水晶。
“三、二、一……揭布!”苏漾一声令下。
黑布猛地被扯开!木箱内部结构暴露无遗——几面精心打磨、角度刁钻的铜镜,将从小孔摄入的光线反复折射、汇聚。刹那间,一道明亮的光束从水晶孔洞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远处的生绢上!光影交织,轮廓清晰——雷峰塔的雄姿、湖面的粼粼波光、甚至远处苏堤上如蚁的行人,竟纤毫毕现地投射在了素绢之上!
“神了!真神了!”一个老画师手里的炭笔“啪嗒”掉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苏……苏娘子,您这是把雷峰塔搬……搬进屋里来了?”
“妖术!不,是仙术!”年轻些的工匠们更是炸开了锅,兴奋地围着那“镜箱”打转,想瞧个明白,又不敢靠太近,生怕惊扰了这神奇的“光画”。
“别动!都别乱动!”苏漾得意地叉着腰,脸上是止不住的笑,“这叫‘镜箱投影’!原理嘛……说了你们也不懂!都给我稳住!柳姐姐,快!趁现在光线好,描轮廓!”她抹了把汗,朝站在绢前的柳婻靑喊道。
柳婻靑早已备好了细炭笔。她仰望着生绢上那清晰得不可思议的塔影湖光,眼中也闪烁着惊叹与热忱。她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手腕悬空,炭笔沿着那光影勾勒的完美线条,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着。炭笔划过生绢的沙沙声,成了工间里最动听的旋律。
“左边!再往左挪一点!塔尖要正!”苏漾指挥着扛镜箱的工匠调整角度。扛左前角的王铁牛是个急性子,闻声猛一发力,想快点到位,脚下却不知被谁丢在地上的半截木梭绊了个趔趄!他肩上的木架剧烈一晃!
“哎哟!”
“小心!”
惊呼声中,那沉重的镜箱如同醉汉,猛地朝旁边一歪!不偏不倚,正撞在墙角一个装满靛蓝染液的大陶缸上!
“哐啷——哗啦!”
陶缸应声而碎!浓稠如墨的靛蓝染液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离得最近、正弯腰查看镜箱底座的工匠李二狗首当其冲,被兜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从头到脚,瞬间成了一个行走的“蓝精灵”!连眉毛胡子都染成了深蓝色!
“噗——!”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喷笑出声。
“哈哈哈!李二狗!你这……你这雷峰塔怎么变蓝毛龟了?!”王铁牛指着李二狗蓝汪汪的脸,笑得直不起腰,完全忘了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李二狗抹了把脸,看着自己蓝汪汪的手掌,又看看绢布上依旧巍峨的塔影,哭丧着脸:“我……我这是替塔顶的雷公挨了浇啊!”满工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连柳婻靑都忍俊不禁,肩膀微微耸动。苏漾更是笑得捶胸顿足,指着李二狗:“好!好一个‘蓝顶雷峰塔’!回头绣出来,保准名震临安!”
笑闹间,一阵穿堂风从特意敞开通风的高窗吹入。风儿打着旋,将散落在柳婻靑绣架旁几页用来压线的旧书纸吹得哗啦作响。其中一页打着卷儿,飘飘悠悠,恰好落在柳婻靑脚边。她低头瞥了一眼,纸上墨色陈旧,依稀可见“服飾”、“輿服”等字样,还有一行稍大的字被风吹得半卷半露:“……親王用金綫,限三十兩……”
柳婻靑的目光在那“三十兩”上停留了一瞬,并未在意。她弯腰拾起那页旧纸,随手放到一边,继续专注地描绘塔影,口中轻声道:“这镜箱果然神妙。官家近年尤爱金碧辉煌之物,宫中陈设多用金饰。此次贡品,若能以金线点缀这塔影湖光,想必更能入得圣心。”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底稿的轮廓在柳婻靑笔下逐渐清晰完美。巨大的屏风框架已经搭好,只等将描绘好的底稿拓印上去,便可开始最繁复的刺绣工程。工间里洋溢着一种充满希望的忙碌气氛。夕阳的金辉透过高窗,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突然!
“喵嗷——!”
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伴随着一道迅捷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堆满绸缎的高架上猛扑而下!目标直指镜箱顶部——那里,一只不知何时溜进来、正对着水晶片好奇磨爪的花狸猫!
黑影扑落,猫儿受惊炸毛,本能地狠狠一蹬腿!
“哐当!”
猫爪蹬翻了放在镜箱顶部、用来给水晶片除雾的一小盏豆油灯!灯油泼洒,灯芯带着火苗,如同一个燃烧的小火球,翻滚着落下,不偏不倚,正砸在铺着雷峰塔底稿的绣架旁!那里,堆放着柳婻靑精心绘制的、准备用于屏风其他部分的底稿——几株姿态婆娑、准备环绕雷峰塔的青翠垂柳!
浸透了松节油和颜料的纸张,遇火即燃!橘红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脆弱的画稿!火舌舔舐着柔美的柳枝,瞬间将其化为焦黑的飞灰!
“啊!柳稿!”柳婻靑失声惊呼,手中的炭笔掉落。
工间里瞬间乱作一团!“快!水!”“拿布扑!”惊呼声、脚步声、泼水声混杂。然而火势虽小,却异常迅猛,那几幅柳树底稿顷刻间已化为乌有,只留下一地焦黑的残骸和刺鼻的烟味。更要命的是,屏风框架已定,明日就要开工绣制雷峰塔主体,环绕的柳树不可或缺!
绝望的气氛开始蔓延。没有底稿,如何绣?现画根本来不及!柳婻靑脸色发白,看着那片焦痕,手指微微颤抖。苏漾也傻了眼,看着自己心爱的镜箱和那惹祸后早已逃之夭夭的猫影,又急又气。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一个洪亮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炸响。只见负责染坊的醉匠张老酒,不知何时拎着他的酒葫芦晃悠了过来,他瞥了一眼那烧焦的稿纸,又看了看绢布上金灿灿的雷峰塔光影,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一亮,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着酒气高喊道:“烧了好!烧了好哇!青柳?小家子气!配得上咱们这金光闪闪的宝塔?要我说,就该用金线!绣金柳!金柳绕金塔,那才叫富贵逼人,天家气象!保准让官家龙心大悦!”
他一边喊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堆放材料的架子旁,看也不看,伸手就从最大的一个线篓里,抓起一大把沉甸甸、闪耀着纯正黄金光泽的捻金线!那金线极细,却根根饱满,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醉人的光晕。张老酒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将那把金线塞到离他最近的绣娘手里:“绣!就用这个!给我往富贵里绣!金柳!金灿灿的柳树!”
这突如其来的“救场”惊呆了所有人。柳婻靑看着绣娘手里那把流光溢彩的金线,又看看绢布上雄伟的塔影,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压过了失去青柳底稿的沮丧。金柳……或许,真的更合适?更能彰显此次贡品的非凡?
“张师傅说得在理!”柳婻靑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果断下令,“就用金线!按塔影轮廓,绣金柳!要枝干遒劲,柳条如金丝垂落!苏娘子,麻烦你再调一下镜箱,我要再看清些柳枝的细节!”
“好嘞!”苏漾立刻来了精神,指挥工匠重新调整镜箱。工间里再次忙碌起来,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新的希望交织。
柳父闻讯赶来时,正看到烛光下,柳婻靑亲自执针,将第一根璀璨的金线刺入绷紧的绢面。金线在烛火下跳跃着,勾勒出柳树主干刚劲的轮廓。那光芒,竟比烛火本身还要耀眼夺目。柳父负手而立,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又看看那初露峥嵘的金柳枝干,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轻轻抚着颌下的短须,微微颔首:“妙,妙极!金柳衬金塔,相得益彰!吾儿这份巧思,这份气魄,正合天家富贵气象!好!甚好!”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张老酒抓起金线的地方,那巨大的线篓旁边,先前被风吹落、又被柳婻靑随手放在一边的那页写着“親王用金綫,限三十兩”的《天圣令》残页,不知何时又被风卷起,飘落在篓沿。刚才张老酒抓线时带起的风,将它吹落,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入了盛满金线、流光溢彩的线篓深处。烛光摇曳,照亮了线篓里堆积如小山的、远不止百两的金线,也照亮了残页上那几行焦黑的字迹——“限三十兩”。那墨字在满篓金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同投入熔炉的一点灰烬,瞬间便被那令人目眩的、象征着无上荣光与财富的金色浪潮,无声无息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