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屏风巍然矗立在锦绣坊中央，十幅杭绢连缀成宏阔画卷，将西湖盛景尽收其中。断桥残雪的清冷、苏堤春晓的明媚、曲院风荷的灵动……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在雷峰夕照那一幅——金线勾勒的塔身沐浴在熔金般的夕照光影里，塔畔那株金柳才是真正的灵魂！万千金丝捻成的柳条仿佛被天风拂动，流淌着液态阳光般的华彩，与塔身金辉交相辉映，整幅画面煌煌烨烨，几乎要灼伤观者的眼睛。
“成了！真成了！”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压抑了数月的紧张、疲惫瞬间被狂喜点燃！硕大的酒坛泥封被拍开，清冽的梨花白香气混着汗味、松墨味、丝线气息在工坊里蒸腾弥漫。粗瓷大碗叮当作响，酒液四溅。平日里谨小慎微的工匠们此刻都赤着膊，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嗓门一个比一个敞亮。
“敬苏娘子！搬塔入画，神乎其技！”
“敬柳大姑娘！这金柳……啧啧，怕不是把太阳拽下来纺成了线！”
“敬张师傅！要不是您老一句‘金柳更富贵’，咱们还在抓瞎呢！”有人拍着醉醺醺的张老酒肩膀，老酒匠抱着酒葫芦嘿嘿傻笑，咕咚又灌了一大口。
角落里，鬓发如银的老织娘孙婆婆被这气氛感染，布满老茧的手指捏起一个空瓷盏，另一只手拈着根竹筷，“叮、叮叮、叮……”竟敲击出一串清越而苍凉的节奏。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用带着浓重临安土腔的调子，悠悠唱起了柳永那阙《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歌声并不嘹亮，却像带着钩子，瞬间勾住了满堂的喧嚣。老匠人们停下喧哗，眼神有些迷离，仿佛被歌声带回了这座城最意气风发的年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苏漾听得心头一热，抓起手边一个空染缸，抄起一根断梭，“哐！哐哐！”用力敲在缸沿上，那沉闷又带着金属质感的声响，竟奇异地应和着孙婆婆瓷盏的轻吟。她跟着节奏，用她那半生不熟的临安话，忘情地和唱着：“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年轻的工匠们被她这豪迈的架势逗乐，纷纷拍着大腿、跺着脚，加入这不成调的合唱。工坊成了巨大的共鸣箱，歌声、敲击声、笑闹声直冲屋顶，连窗棂都在嗡嗡震颤。
酒酣耳热，气氛推向顶点。张老酒被众人拱到中央，酒意上头，满面红光。“好！好！今日高兴，老张我……我给大伙儿跳个‘乞金舞’！祈……祈求咱锦绣坊，金子堆成山！官家赏赐……哗啦啦，流不尽！”他喷着酒气，踉跄着摆开架势。
这“乞金舞”本是临安淘金匠祈福的土风舞，动作夸张滑稽，模仿淘洗金沙的种种姿态。张老酒本就脚步虚浮，此刻更是东倒西歪。他弯下腰，双手做捧水状，嘴里“嘿呦嘿呦”地吆喝着，仿佛在激流中奋力淘洗，身体大幅度地左右摇摆。然后猛地直起身，双臂高举过头，十指张开，模仿金沙从指缝流泻的辉煌，同时双脚交替跺地，旋转起来。
“好！”
“张师傅宝刀不老！”
喝彩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张老酒越发得意，旋转的速度加快，动作幅度也更加狂放。他闭着眼，沉浸在这虚幻的金雨之中，口中念念有词：“金来！金来！金山银山都进来……”
突然！
他旋转的势头过猛，脚下一个拌蒜，身体如同失控的陀螺，猛地朝旁边歪倒！而他倾倒的方向，赫然是支撑着那面巨大屏风的、用硬木和竹竿临时搭起的三角支架！
“小心——！”柳婻靑的惊呼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哐——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压过了一切喧嚣！
张老酒壮硕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支架最脆弱的连接处！木杆应声断裂！沉重的屏风框架失去了支撑，如同被砍倒的巨树，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声，朝着地面轰然砸落！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木架倒塌的余音在回荡。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脸上，酒意瞬间化作冷汗。
屏风斜斜地卡在几个翻倒的染缸上，避免了彻底拍在地上的厄运。然而，最上方的“平湖秋月”绣片却未能幸免！一根断裂的、带着锋利木茬的支架残肢，如同恶毒的爪子，狠狠划过那片精心绣制的月下湖景！
“滋啦——”
令人心碎的裂帛声清晰可闻。
只见那轮用银线、月白丝线精心绣就、晕染着朦胧清辉的满月，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狰狞的豁口！从月轮中心斜斜划下，几乎将明月劈成两半！豁口边缘，精密的丝线崩断、卷曲，露出底下素绢刺眼的底色，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原本静谧完美的湖光月色之上。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张老酒瘫坐在地上，酒全醒了，脸色惨白如纸。孙婆婆手中的瓷盏“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柳婻靑脸色煞白，几步冲到近前，指尖颤抖着抚过那道狰狞的裂口，触手处是丝线断裂的毛糙感。她猛地抬头，看向悬挂在工坊角落的水漏——距离进贡之日，只剩三天！三天！重绣一幅“平湖秋月”？根本不可能！一丝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苏漾也冲了过来，看着那破损的月轮，又看看柳婻靑惨白的脸，一股狠劲猛地窜上脑门。“他娘的！”她狠狠一跺脚，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厉色，“用金线！用金线把它补上！把裂口盖住！绣个更大的金月亮！”
“金线？”柳婻靑蹙紧眉头，看向那轮破损的银月，“可这意境……”
“顾不上了！”苏漾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现在只有金线够亮！够厚实！能最快速度盖住这破口！而且要快！绣个浑圆饱满的金月亮！比原来更大！更亮！把所有人的眼睛都晃瞎！让他们只看得见金光，看不见别的！”
没有时间犹豫了。柳婻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取金线！最粗的捻金线！把绷架重新支起来！快！”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绣娘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沉重的金线被成绞成绞地搬来，那耀眼的金色在昏暗的烛火下流淌着令人窒息的光泽。柳婻靑亲自执针，选择了最粗的、几乎如同金丝般的捻金线。她屏住呼吸，银针带着金线，如同缝补天穹的女娲，一针一针，沿着那道狰狞的裂口边缘刺入、穿出。金线密集地覆盖上去，强行弥合着那道伤痕，并向外扩展，绣出一个新的、更大、更浑圆的月亮轮廓。
细密的汗珠从她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工坊里只剩下金针穿透绢帛的轻微“噗噗”声，以及绣娘们压抑的呼吸。旁边的绣娘看着柳婻靑手边飞速减少的金线绞，忍不住低声嘀咕，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咋舌：“乖乖……这得用了多少金？够打十副上好的金马鞍了吧……”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当最后一针落下，柳婻靑用牙咬断金线时，窗外已透出熹微的晨光。一个全新的、浑圆饱满、辉煌到刺目的巨大金月亮，取代了原先那轮清冷的银月，霸道地占据了“平湖秋月”画面的中心！金光灿灿，华贵逼人，将周围的湖光山色都映衬得黯然失色。
柳婻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下意识地想用指尖拂去额角的汗珠，捻线的手指却不经意间拂过刚刚绣完、还带着毛刺的金月边缘。一根极其细小的、未被完全剪断的金线断茬，如同隐藏的毒针，狠狠刺入了她右手食指的指腹！
“嘶……”细微的痛楚让她蹙眉。一滴鲜红的血珠，迅速在白皙的指尖凝聚，圆润饱满，如同最上等的红珊瑚珠。就在她低头查看的瞬间，那滴血珠不堪重负，悄然滚落，正正滴在金月中央最耀眼的位置！
血珠瞬间被金线贪婪地吸收、晕染开来，在辉煌的金色基底上，留下一点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暗沉如淤血的深红斑点。像一颗镶嵌在金月心脏上的、不祥的朱砂痣。
破晓的微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在刚刚完工的金月上。璀璨的金光流泻而出，在地面投下一片辉煌的光斑。然而，在那片光斑的边缘，光线穿过金线密集交织的纹理时，竟诡异地扭曲、汇聚，在地面的尘埃上，勾勒出一个轮廓清晰、展翅欲飞的——乌鸦侧影！那鸦影随着光线的流动微微晃动，鸦喙正对着金月上那点新鲜的血斑，仿佛在无声地啄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