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金匾“锦绣长春”出宫的仪仗,比迎亲队伍还要煊赫。八名绛衣太监高擎明黄伞盖在前开道,十六名金甲侍卫分列左右,簇拥着那方覆盖红绸的巨匾。匾额本身用四匹披红挂彩的健骡拉着特制的平板大车,车轮碾过临安城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威严的滚动声。
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传遍全城。御街两侧,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茶楼酒肆的窗户全被挤开,探出无数张兴奋的脸。小贩们推着插满糖葫芦、面人儿的风车摊子,吆喝声此起彼伏,却全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金匾来了!快看!”
“锦绣长春!官家亲赐!”
“沾沾皇气!沾沾福气!”
最惹眼的莫过于那些穿梭在人群里的货郎。他们背着巨大的竹篓,篓里装满了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柳钱”——实则是用铜钱熔铸重锻,表面薄薄镀了一层真金,再精心錾刻上一枚小小的柳枝图案。货郎们抓起大把大把的“金柳钱”,奋力向空中抛洒!
“接金柳!中榜眼!讨个好彩头咧!”
“金柳入手,福禄长久!抛啦——!”
阳光照耀下,无数枚小小的“金柳”闪烁着诱人的金光,如同金色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向欢呼雀跃的人群。孩童们尖叫着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争抢着落地或还在空中翻滚的铜钱。年轻的姑娘小伙也顾不上矜持,跳着脚去够,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我抢到啦!哈哈!”
“给我一枚!给我一枚!”
“哎呀!砸我头上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襕衫的穷书生,正伸长了脖子瞻仰御匾,一枚“金柳钱”不偏不倚,正砸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发出清脆的“啪”一声。他先是一愣,随即狂喜,顾不得疼痛,高高举起那枚带着体温的铜钱,朝着金匾的方向激动大喊:“天降祥瑞!金榜题名!吾必高中!吾必高中啊!” 阳光照在他兴奋得通红的脸上,额心被钱币边缘砸中的地方,赫然留下一个清晰的、微凹下去的柳枝印记,红中透紫,如同一个新鲜的、怪诞的黥刑烙印。
柳府张灯结彩,比过年还要热闹。巨大的“锦绣长春”金匾被郑重其事地悬挂在正厅最显眼的位置,红绸早已揭去,乌木底衬着四个鎏金大字,在满堂烛火映照下,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煌煌天威。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恭维声、贺喜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浓香、名贵熏香的馥郁,以及一种烈火烹油般的、令人眩晕的繁华。
柳父柳元德满面红光,多饮了几杯陈年花雕,步履已有些蹒跚,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他被人簇拥着,走到早已备好的巨大宣纸前,笔墨伺候。他抓起一支斗笔,饱蘸浓墨,豪气干云地挥毫泼墨:
“春風燼暖錦長在”
七个大字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带着酒后的狂放与志得意满。尤其是那个“春”字,最后一捺拖得又长又重,力透纸背。
“好字!”
“柳翁宝刀不老!”
“春风烬暖!妙!既应了御匾‘长春’,又暗喻我柳家基业如锦缎般绵长!好!好兆头!”
就在众人齐声喝彩,柳父志得意满,准备再添一枚印章时,他握着笔的手却因酒意微微颤抖了一下!一滴饱满的墨汁,如同黑色的泪珠,从笔尖悄然滚落,不偏不倚,正正滴在刚写好的那个“燼”字中央!
浓黑的墨汁迅速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瞬间吞噬了“燼”字下半部“火”旁的大部分笔画,只留下上半部扭曲的轮廓。整个字变得模糊不清,黑乎乎一团,透着一股不祥的污浊感。喜庆的气氛仿佛被这滴墨冻结了一瞬。
柳婻靑站在父亲侧后方,看得真切。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掏出一方素白手帕,上前一步,想替父亲擦拭那团碍眼的墨渍。“爹,我帮您……”
“走开!”柳父却猛地一挥手,带着酒劲的力道不小,竟将柳婻靑推得踉跄后退半步!他看也不看女儿,只死死盯着那被墨污了的字,脸上亢奋的红潮褪去几分,显出些许恼怒和固执的强硬。他非但不擦,反而就着那团墨污,用笔锋狠狠地在上面又添了几笔,似乎想强行将它“修正”过来,结果却越描越黑,那“燼”字彻底成了一团狰狞的黑疤。
柳婻靑稳住身形,默默收回手帕。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蹭到了父亲袖口上沾染的一点飞墨——那墨点极小,却恰好是那团黑污“燼”字边缘的一点墨痕。指尖传来微凉的湿意,低头看去,那点墨黑,如同烙印,沾在了她白皙的指腹上。
喧嚣的柳府正厅之外,锦绣坊门前也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对着新悬挂的御赐金匾指指点点,啧啧称奇。小莲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买的新鲜荸荠,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
就在她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那四个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大字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金匾侧后方,靠近门柱的阴影里,有两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褂的男人。他们动作极快,又异常安静,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其中一人警惕地望风,另一人则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小、浸湿了的、类似宣纸的薄片,飞快地贴在了金匾背面的某个角落,然后用手掌在上面用力按压了几下。
小莲心头一跳。她个子小,视线低,又离得近,看得分明!那金匾的背面,并非光滑的乌木,而是略显粗糙的原木胚底!在靠近边缘不起眼的地方,似乎用刀尖浅浅地刻着几个小字!她努力眯起眼,借着匾额侧面透过的夕阳光线,勉强辨认出最清晰的几个字:“……嘉熙四年……火焚坊……制……”
那两人动作麻利,拓印完毕,迅速揭下薄片藏入怀中,如同水滴汇入人群,转眼消失不见。小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火焚坊……她记得坊间老人提过,嘉熙年间,城南有一家专为秦桧一党供应器物的大作坊,后来被一场蹊跷的大火烧成了白地……这御赐金匾,竟是那晦气地方出来的旧胚子?!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慷慨地泼洒在“锦绣长春”的匾额上,将四个大字染得赤金一片,辉煌得近乎悲壮。然而,当光线以某个特定的角度穿过那层厚厚的金箔和乌木底衬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春”字的墨色深处,在那饱满圆润的笔画之下,竟隐隐约约、顽强地透出另一个字的轮廓!
那是一个同样用浓墨书写的、被覆盖在华丽金箔之下的字——“烬”。金箔也无法完全掩盖其存在的痕迹,在特定的光影下,“春”字表面的辉煌金色中,丝丝缕缕地渗出底下那个“烬”字幽暗、扭曲的笔画边缘,如同皮肤下蜿蜒的陈旧疤痕。
就在这辉煌与阴影交织的诡异光线下,几个梳着总角髻的小童,手里举着新买的“胭脂虎”面具,蹦蹦跳跳地从锦绣坊门前跑过。他们拍着小手,用清脆稚嫩的童音,欢快地唱着一首显然是新编的、带着戏谑意味的童谣:
“金鲤跳龙门,金光万万丈!”
“跳得高,跳得欢,跳进大锅里!”
“火鸦飞呀飞,衔着匾儿跑!”
“跑得快,跑得快,一头扎进火里烧——!”
童音清脆,曲调活泼,歌词却带着一种懵懂无知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谶语意味,飘荡在锦绣坊门前辉煌的夕照与那高悬的、金箔下渗着“烬”痕的御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