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的庆功宴从厅堂一直摆到了天井。空气里蒸腾着酒气、肉香、还有新绸缎特有的丝滑气味。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经历了贡品风波和御赐金匾的殊荣，紧绷了数月的弦终于彻底松开。连平日里最拘谨的老织娘，脸上也泛着红光，嗓门比平时高了八度。
天井中央，支起了一方小小的白布幕。幕布后面，皮影艺人张老三和他的小徒弟正摆弄着几个羊皮影人。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足有两尺长的“金鲤”。鱼身用上好的透明羊皮硝制，鱼头昂扬，鱼尾灵动，最关键的是那满身的鳞片——并非传统的彩绘，而是用真正的、苏漾从贡品屏风金线上裁剪下来的边角料，一片片精心贴上去的！烛光从幕布后透出，金鳞流光溢彩，整条鱼仿佛活了过来，在无形的碧波中游弋。这奢华的材料，引得围观工匠们阵阵惊叹。
“好！金鲤鱼！跳龙门咯！”张老三沙哑的嗓子一声吆喝，竹签一挑，那金鲤鱼便在幕布上高高跃起！
“跳！”满院子的观众，无论男女老少，都扯着嗓子齐声应和，声浪震天。
“哗啦啦！”一片举杯痛饮的声音。
张老三手腕再抖，金鲤鱼又是一个更矫健的腾跃，姿态优美，金鳞闪耀如碎金撒落。
“跳！”应和声更高亢，带着酒后的豪气与狂喜。又是一片酒杯碰撞的脆响。
第三次！金鲤鱼几乎要冲破幕布的限制，朝着想象中的九天龙门奋力一跃！
“跳——！”吼声汇成一片，直冲云霄！人人面红耳赤，高举的酒杯里酒液晃荡。
就在这气氛最炽烈的顶点，张老三手腕用力过猛，竹签带着金鲤鱼猛地向上一窜！鱼尾的边缘，瞬间擦过了幕布后方、用来照亮皮影的那盏粗陶豆油灯的火焰！
羊皮遇火，嗤啦一声轻响！
一股淡淡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幕布上，那金灿灿、活灵活现的鲤鱼尾巴，边缘瞬间卷曲、焦黑！原本流畅优美的线条变得狰狞丑陋，像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
“哎哟！”张老三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把皮影拉离火源。
幕布前的观众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
“哈哈哈！金鲤变烤鱼了！”
“张老三！你这鲤鱼跳的不是龙门，是火坑啊！”
“正好！下酒！就缺条烤鱼了！”
“跳得好！跳得妙！跳进锅里呱呱叫！”
戏谑声、哄笑声、拍桌打板凳声混成一片，将这小小的意外变成了宴席上最热闹的助兴节目。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祥，只觉得滑稽透顶，应景得很。
“别糟践了！”苏漾也笑得前仰后合，从人群里挤到幕布后，看着张老三手里那条尾巴焦黑的金鲤皮影，“这可是真金贴的鳞！烧坏了多可惜！给我给我！”她笑嘻嘻地从张老三手里接过皮影，顺手塞给了旁边一个正帮忙收拾杂物的小身影——那是童工阿宝，才十二三岁，瘦得像根豆芽菜，父亲据说是李将军麾下的一个什长，前年战死在襄樊前线。
阿宝猝不及防接过这带着焦糊味的金贵玩意儿，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双手捧着皮影，像是捧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抱着件稀世珍宝，结结巴巴地说：“苏……苏娘子……这……这太贵重了……”
“拿着玩！”苏漾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小心点，别把剩下的金鳞蹭掉了就行！这可是咱们贡品上扒拉下来的，沾着皇气儿呢！”她揉了一把阿宝枯黄的头发，又钻回热闹的人群里。
阿宝紧紧攥着那半焦的鲤鱼皮影，指尖感受着羊皮的温热和焦痕的粗糙，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爹留下的唯一念想，就是一枚生锈的箭头。这金鳞闪闪的皮影，是他这辈子摸过的最耀眼的东西。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柳婻靑被众人簇拥着，端起了酒杯。烛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那双沉静的眸子扫过满院欢声笑语的面孔，扫过悬挂在坊门上方、在夜色中依旧反射着幽光的“锦绣长春”金匾。她深吸一口气，清越的声音压过了喧嚣：
“诸位！”满院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此番贡品功成，御匾加身，全赖诸位同心戮力！此杯，”她将酒杯高高举起，杯中酒液在烛火下荡漾如金波，“敬大家！也敬我大宋！”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悲壮的激越：
“愿我大宋，如这跃过龙门的金鲤！纵有风波险阻，亦能破浪凌霄！重振乾坤，再塑——”
“呼——！”
一阵不知从何处钻入天井的穿堂风，毫无征兆地猛然刮过！
噗！噗！噗！噗！
天井里悬挂的、桌上摆放的、墙边支架上的数十盏灯火，竟在这一瞬间被这股邪风吹灭了大半！明亮的天井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余下靠近角落的几盏残烛，在风中苟延残喘地摇曳着昏黄的光晕。
人群发出一片惊呼，瞬间被黑暗和突如其来的寒意攫住。
就在这片骤然降临的昏暗中心，在那方小小的白布幕前，一点残存的烛光，却异常顽强地亮着。摇曳的光晕，清晰地映照出阿宝手中下意识举起的那条金鲤皮影——尤其是那焦黑卷曲的尾巴！巨大的、扭曲的鲤鱼黑影被投射在空荡荡的幕布上！焦尾的阴影被拉长、放大，边缘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像狰狞的獠牙！整个黑影在昏暗的幕布上疯狂晃动，张着巨口，吞噬了残烛周围仅存的光明，那姿态，不似鲤鱼跃龙门，倒像是从深渊中扑出的、意图吞噬一切的巨鳄！
柳婻靑那句未尽的“再塑山河”，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那幕布上放大的、吞噬光明的焦鱼巨影，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她的酒杯僵在半空，冰凉的酒液溅湿了手背。
院落的阴影深处，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褂的身影，如同融入墙壁的苔藓。他手中握着一支细小的炭笔，正飞快地在一张坚韧的桑皮纸条上记录着。纸条顶端，画着一个简略的乌鸦侧影。他的笔迹冷硬如刀：
“……申时三刻，锦绣坊夜宴。柳氏嫡女婻靑当众举杯，喻国为‘鲤’。言：‘愿大宋如金鲤……破浪凌霄’。语未尽，天风骤起，灯火俱灭，唯焦鲤皮影投幕，其形若困兽陷鼎镬。观其言，察其兆，咒国之心昭然。当录之，备查。”
记录完毕，纸条被卷起，塞入一个细竹筒。灰影如同水滴融入泥土，消失无踪。
喧嚣重新在点亮灯火的院落里响起，仿佛刚才的黑暗与狰狞只是幻觉。阿宝被大人呵斥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半焦的金鲤皮影藏进了怀里，贴着单薄的胸膛。他溜到无人注意的墙角，借着角落里唯一一盏未被吹灭的、光线微弱的长明灯，再次掏出皮影，爱不释手地摆弄。他举起皮影，对着灯光，想看看那焦尾在墙上的影子。
跳跃的烛光穿过焦黑的羊皮孔洞，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的、边缘模糊的阴影。那阴影的形状，在摇曳的光线下不断扭曲变形，时而像一条挣扎的鱼，时而又像一头匍匐的、张开巨口的怪物。阿宝玩得兴起，将皮影凑得更近，焦尾的阴影在墙壁上骤然放大、清晰！边缘燃烧般的轮廓，参差的焦痕孔洞，在昏暗的光线下，竟诡异地组合成一个更加庞大、更加狞厉的轮廓——那分明是一头巨鳄！张开的巨口如同无底深渊，正对着墙壁上方悬挂的一幅小小的、画着弯月的年画！
巨鳄吞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