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温柔地笼罩着锦绣坊。巨大的“西湖十景”屏风已安然送入宫中,御赐金匾高悬门楣,紧绷的空气松弛下来,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慵懒与微醺的喜悦。白日里的喧嚣沉淀,只余下几个痴迷于针线的绣娘,围着苏漾,看她摆弄那些细如发丝、却流淌着太阳碎片的捻金线。
“瞧好了!”苏漾盘腿坐在大通铺上,捏起一根捻金线,对着烛光,金芒在她指尖跳跃,映亮她得意飞扬的眉眼,“这线,看着金贵,用起来也讲究!穿针要稳,走线要匀,力道得轻巧,不然……”她手腕灵巧地一抖,金线穿过绷紧的素白杭绸,“像这样,绣个名字,保管比墨写的还亮堂,风吹雨打都不掉色!”
她一边说,一边在绸子上飞快地走针。金线在她手下驯服地游走,不多时,一个略显歪扭却金光闪闪的“漾”字便跃然绸上,每一笔都流淌着液态的阳光,引得绣娘们一阵低低的惊呼。
“苏娘子神了!”
“这金线真跟活的一样!”
“快!教教我们!我也要绣个名字!”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绣娘们争相拿起金线和绷子,在苏漾的指点下尝试。一个叫春杏的小媳妇,性子最是活泼,抢着要第一个绣自己的名字“杏”。她屏息凝神,照着苏漾的样子下针,奈何紧张,手一抖,金线在绸面上扭成了一个奇怪的结。
“哎呀!”春杏懊恼地叫了一声。
旁边眼尖的绣娘凑过去一看,噗嗤笑出声:“春杏啊春杏,你这绣的是个‘样’字啊!‘木’字旁都飞天上去了!”
众人凑近细看,那扭曲的金线果然拼凑成一个似是而非的“样”字。满屋子的绣娘顿时笑作一团,前仰后合,拍着大腿,眼泪都笑了出来。
“样就样吧!‘样’也挺好!花样年华嘛!”春杏自己也臊得满脸通红,跺着脚笑骂,“总比苏娘子那个‘漾’字强,水波没漾起来,倒像条扭秧歌的蚯蚓!” 这反击更是火上浇油,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柳婻靑倚在稍远处的窗边,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她静静地看着那片喧闹的金光与笑靥,唇角也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暖黄的烛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发间那支柳叶簪的尖端,在光晕里凝着一点微寒。
苏漾被笑得佯装生气,夺过春杏的绷子:“笨死啦!看我的!”她接过针线,想帮春杏把那个“样”字拆了重绣。她动作麻利地挑开几针,露出下面未干透的、带着粘性的衬底。就在她准备落新针时,旁边另一个绣娘正巧举着自己的绷子凑过来问针法,胳膊肘无意间撞了苏漾一下!
苏漾手腕一歪,针尖带着金线,“噗”地刺入了“样”字旁边空白的绸面。她“哎呀”一声,想补救,又飞快地在那点金迹旁补了几针。几根金线在未干透的衬底上短暂地交叠、挤压。苏漾迅速将它们分开、捋顺,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接触瞬间,极细的金粉和粘稠的衬底发生了微妙的渗透。
几缕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金色痕迹,如同活物般,沿着绸面丝缕的微小缝隙,悄然晕染开来。它们并未形成任何有意义的文字或图案,只是在“样”字的右下方,蜿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尖锐的钩状暗影。那形状,像极了某种猛禽弯折的、蓄势待发的喙尖,在跳跃的烛光下,泛着一点阴冷的金属光泽。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凑合看!”苏漾没留意那点细微的变化,把修(改)得勉强像个“杏”字的绷子塞回给春杏,拍拍手,又去指导别人了。
柳婻靑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春杏那个勉强的“杏”字上,而是落在了那点钩状的金色暗影边缘。那微小的锐角,在周围柔和的金线光芒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祥。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书卷的边缘,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这渗开的金痕……倒像只倦鸟的喙尖,归巢前……最后那一勾。”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真的在寻找那只并不存在的倦鸟。
苏漾正忙着帮另一个绣娘调整走线角度,闻言头也不抬,随口笑道:“柳姐姐,你又诗兴大发了?什么倦鸟归巢,我看啊,分明是条鲤鱼摆尾!水花溅出来的金点子!”她说着,还用手指凌空划了个流畅的弧线,模仿鱼尾摆动。
柳婻靑收回目光,看着苏漾毫无阴霾的笑脸,唇角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那点钩状暗影,在满室温暖的金辉和欢声笑语中,微小得如同尘埃,瞬间便被淹没了。
锦绣坊对面,一座不起眼的茶楼二层雅间。窗户只开着一线缝隙。
一根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黄铜圆筒,如同毒蛇冰冷的眼眸,悄无声息地从窗缝中探出,稳稳地架在一个特制的木托上。筒口,精准地对准了锦绣坊那扇灯火通明的窗户。
圆筒的另一端,紧贴着一个穿着灰布短褂、面容隐在阴影里的男人右眼。他左眼紧闭,右眼透过圆筒内部精心打磨的透镜组,清晰地看到了坊内的景象:那些围坐笑闹的绣娘,她们手中闪耀的金线,绷子上流光溢彩的名字……以及春杏绷子上,那个扭曲的“杏”字旁边,那一点被烛光偶然照亮、显得格外清晰的钩状金色暗影!
男人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如同刀锋划过的弧度。他左手极其稳定地执着一支细小的狼毫笔,笔尖蘸着一种近乎黑色的墨汁,在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飞快地记录。纸上顶端,画着那只简练的乌鸦标记。他的笔迹如同刻印:
“……目标坊内,聚众习用捻金线绣字。柳、苏俱在。有绣娘误绣‘样’字,旁现异形金痕。经‘窥天镜’辨,此金痕之末端钩状,其转折角度、锋芒走向,与回鹘式蒙文‘降’字(ᠪᠠᠷᠢᠭᠤ ᠶᠢᠨ)末笔收锋之鸦喙形态,吻合度逾九成。疑为暗通款曲之符记。持续监视,深挖其源。”
纸条被卷起,塞入细竹管。灰衣人收回那冰冷的黄铜窥镜,如同毒蛇缩回洞穴。窗缝悄然合拢,雅间重归黑暗,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锦绣坊内,暖意融融。绣娘们还在争相传看彼此金线绣就的名字,嬉笑声、惊叹声交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烛火跳跃,将她们的身影和那些流光溢彩的金字投在墙壁上,晃动出温暖的光斑。
没有人注意到,春杏那块随意放在针线簸箩边的绸子上,那点微小的钩状金痕,在某一簇烛火的摇曳下,边缘的暗影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像一只沉睡的毒虫,被光线惊醒,不安地扭动着它那致命的钩吻。
更没有人看见,坊外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一道来自对面茶楼窗缝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窥探目光(仿佛带着黄铜镜筒的冷光),与坊内温暖溢出的、橘黄色的灯火光芒,在门槛下的阴影里无声地交汇、切割。那明暗交织的光影边界,在青石砖的纹理上,清晰地勾勒出一排笔直、森冷、如同精铁铸就的牢笼栅栏的投影。
高高的夜空中,一群归巢的乌鸦正无声地掠过临安城密集的屋脊。为首那只体型最大的乌鸦,锐利的眼睛似乎被下方某处刺目的金光吸引。它盘旋半圈,猛地一个俯冲,利爪如钩,精准无比地抓向悬挂在锦绣坊门楣正中的、那方御赐金匾上最耀眼的“春”字!锋利的爪尖划过厚厚的金箔,竟硬生生地刮擦下几缕肉眼难辨的、闪烁着星芒的极细金线!金线在夜风中飘散,如同被扯断的命运丝弦,瞬间便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乌鸦毫不停留,振翅而起,爪间空空,仿佛刚才那微不足道的掠夺从未发生。只有那金匾上“春”字的最后一捺,金箔似乎黯淡了极其微小的一丝,底下那个幽暗的“烬”字轮廓,在匾额自身的阴影中,仿佛又清晰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