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淌过三更的更漏,织坊里却亮如白昼。苏漾举着油灯凑近绷架,金箔在指尖捻成细丝,裹上桑蚕线,再用玛瑙石轻轻捶打。阿鲁抡着石杵在旁边敲得山响,碎金箔溅得满屋子乱飞,沾在绣娘们汗津津的鬓角、袖口,连打盹的狸花猫胡须上都挂着几点金芒。
“轻点儿!败家玩意儿!”管库的赵嬷嬷心疼得直抽气,举着簸箕满场追飞溅的金屑,“这够打三对耳坠子了!”
阿鲁憨笑着挠头,石杵“哐当”砸进木墩里,震得架上的绣绷嗡嗡响。柳婻靑正俯身绣雷峰塔的飞檐,针尖一颤,金线“啪”地绷断半缕。她捏着断处蹙眉——塔身本该竖绣的砖纹,因金线纹理是横向捶打,硬是扭成了一道微斜的弧度。
“歪了?”苏漾凑过来,鼻尖还沾着金粉。她眯眼端详片刻,忽然拊掌:“妙啊!斜塔才够味儿!比萨…呃,我是说,这塔看着更灵动了!”顺手抽了根青碧线,在塔身斜纹旁勾出几缕流云,“瞧,云雾缭绕,仙气飘飘!”
柳婻靑被她逗笑,指尖拂过那缕任性的金痕:“你总有理。”灯火将金云映得融融暖亮,谁也没留意塔基一道更深的斜影,正悄悄啃噬地基。
瓦檐之上,寒露凝在冰冷的铜管。窥天镜的独眼穿透窗纸,将满室金辉锁进瞳仁。镜后,黑衣密探的笔尖在册页上疾走:“亥时三刻,金箔反光频闪,似以明灭传讯。”一滴墨尚未晕开,头顶“啪嗒”一声闷响,黏稠的鸦粪糊死了镜片。
“晦气!”密探低骂着掏帕子,脚下湿滑的瓦片一翘,整个人骨碌碌滚下屋檐,“哗啦”砸进街边瓜摊。瓜瓤四溅,守摊老汉惊跳起来,抄起扁担:“天杀的贼偷瓜!”密探顶着半片西瓜皮狼狈窜逃,腰带钩翻了竹筐,青皮甜瓜滚了满街。更夫敲着梆子路过,踩中瓜皮,“哧溜”摔了个四仰八叉,灯笼滚进阴沟,骂声惊飞满树宿鸦。
坊内对此浑然不觉。小莲举着刚捶好的金线对着灯火转,流光在掌心游走:“漾姐姐,这线会活过来似的!”苏漾得意地哼起荒腔走板的英文歌,捏着金线当指挥棒乱舞。阿鲁有样学样,抡着石杵打拍子,“咚”一声,捶扁了赵嬷嬷刚捡回来的金箔簸箕。
五更梆响,东方既白。最后一针金线埋进苏堤春晓的烟柳深处,柳婻靑剪断丝尾。晨光漫过窗棂,泼在丈余长的屏风上。金线织就的湖波倏然活了,在初阳下粼粼跃动,柳丝拂过处,碎金如游鱼唼喋。满室疲惫的绣娘屏住呼吸,不知谁先伸出了手,一只又一只带着针茧的手叠上苏漾的手背,最后是柳婻靑微凉的指尖轻轻覆住。掌心相叠的温热顺着胳膊蔓延,压过了通宵的酸涩。
“成了!”欢呼声炸开,惊飞梁间一双燕子。墨黑的翅尖掠过屏风上金灿灿的柳浪,翅影投在苏堤,恍如名家笔锋扫过生绢,晕开一抹转瞬即逝的淡墨。晨光漫漶如金箔熔化的汁液,泼在屏风上。金线织就的湖波活了,每一道涟漪都是液态的火焰,在初阳的蛊惑下温柔燃烧。柳丝垂金,风过时簌簌摇落碎光,恍如神佛指尖漏下的金沙。绣娘们叠覆的手掌温热,汗意与金粉黏连,在苏漾手背拓出一圈湿亮的印痕,像一枚新铸的铜钱。
梁间双燕惊起,墨翎切开凝滞的金色空气。翅影掠过屏风,在雷峰塔鎏金的斜檐上稍作停留——那道被流云温柔掩埋的裂痕,在飞鸟的暗影抚过时狰然一现,如古剑出鞘的寒芒。塔影斜投在绷架上,拉长,变形,最终化为一只栖于金枝的乌鸦侧影,鸦喙微张,衔住一线初阳。
燕子穿窗而去,一片绒羽旋落,粘在屏风角落泊着的舴艋舟头。老渔翁的斗笠边缘,一粒赵嬷嬷漏捡的金屑正幽幽闪烁。光斑游移,忽而落在柳婻靑摊开的掌心。她垂眸,见金粉已沁入掌纹,蜿蜒如一条被熔化的毒蛇。晨风穿堂而过,满室金箔簌簌震颤,仿佛万千细小的金铃在无声摇响。一只早醒的蜜蜂误入这金色的牢笼,翅膀被飘飞的金丝缠住,跌跌撞撞撞向窗棂,嗡嗡声里裹着垂死的焦躁。
“真美啊。”小莲痴望着流光溢彩的屏风,指尖拂过金线柳浪,被那温热的华彩烫得微微一缩。
柳婻靑合拢手掌,将那条熔金的蛇藏入袖中。她抬眼望向窗外,晨光正慷慨地镀亮临安城的十万屋瓦,一片煌煌盛世。只有她看见,那片燕子遗落的绒羽,在屏风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捻入金线深处,像缝合一个华美而致命的秘密。
“是啊,”她轻声道,声音飘在满室浮动的金尘里,几不可闻,“美得像一张金线织就的蛛网。”
晨光愈盛,斜塔的金影却愈发浓重,沉沉压上每个人的脊梁,温暖又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