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爬上柳梢,织坊的门板就被拍得山响。赵嬷嬷拔开门闩,半句“哪位贵客”卡在喉头——绯袍宦官并两个小黄门已昂首踏入,金鱼袋在晨光里晃得刺眼。
“内侍省查验贡品。”为首的宦官眼皮不抬,兰花指捻着拂尘柄。满室绣娘僵如木偶,苏漾猛扑向绷架上的“雷峰夕照”屏风,柳婻靑已掀起墙角堆积如山的素绫:“嬷嬷搭把手!”金线屏风险险滑入绫山时,宦官正撩袍要坐主位太师椅。
“大人坐这个!”苏漾闪电般抽走椅上软垫,塞过自己特制的空心绣墩,“楠木芯,鹅绒垫,专为您这贵人腰身打的!”宦官矜持颔首,臀尖方沾墩面——
“咔嚓!哗啦!”
楠木支架应声坍倒,绯袍身影陷进一团鹅绒乱絮里,两条腿滑稽地翘在半空乱蹬。小黄门慌忙去拽,反被挣扎的腿脚踹中鼻梁,霎时鼻血长流。满室死寂中,阿鲁的憨笑格外洪亮:“大人练的啥功夫?倒栽葱?”
“反了!反了!”宦官从鹅绒堆里拔出脑袋,金冠歪斜,脸上黏着三四根白羽,“把这欺君的——”狠话未绝,苏漾已捧来铜盆热水,柳婻靑执巾栉上前:“惊了贵人是咱们该死。您先净面,这金线秘方……”她眼波往内室一飘,宦官喉头“咕咚”一声,咽回了后半句雷霆。
秘方的价码在檀香袅袅的内室敲定。宦官翘着染了凤仙花汁的小指,啜着赵嬷嬷珍藏的密云龙:“金箔捻线之法,可是内造不传之秘啊……”苏漾苦着脸搓手:“不瞒您说,这秘法需‘青娥露’作引。得是寅时三刻,未嫁小娘子的眉间汗,混着荷瓣上的初露,拿玉簪子搅上九九八十一圈……”
窗根下偷听的小莲噗嗤笑出声,被赵嬷嬷一把捂住嘴。宦官狐疑地眯眼:“当真?”柳婻靑正色:“岂敢欺瞒?您瞧坊里绣娘的手,”她拉过小莲布满针痕的指节,“若用寻常胶矾,早溃烂见骨了。”宦官瞥一眼那手,指尖在案上敲出个“准”字。
当夜三更,十二名绣娘提琉璃瓶溜出后门。苏漾猫在井台边,压着嗓子指挥:“快!井水兑荷花香露!”阿鲁吭哧吭哧摇辘轳,小莲忙着掐荷花捣汁。巡更的梆子声由远及近,柳婻靑急中生智,掐嗓子学起猫头鹰叫:“咕咕喵——咕咕喵——”更夫骂骂咧咧转了向。寅时三刻,十二瓶“青娥露”准时呈到宦官榻前,瓶口还煞有介事地贴着绣娘们的生辰八字。
验收挪至黄昏。宦官净手焚香,依言将“青娥露”调入金胶。黏稠的汁液刷上金箔,异香满室。他得意地拈起一张往脸上贴:“且让咱家先试这养颜神——” “方”字噎在喉头。金箔触肌即黏,揭之不下。小黄门慌忙去抠,反将金箔扯成狰狞碎片。转眼间宦官半张脸已覆上扭曲金斑,似被熔金泼溅的佛像。
“妖妇害我!”宦官尖啸,金脸上的眼珠怒凸如蛙。拂尘柄直指屏风:“把这邪物砸了!”小黄门抡起杌凳扑向“雷峰夕照”。千钧一发,夕照穿透槛窗,正泼在塔身横纹金线上。
满室骤暗。
血色的光从金线缝隙里渗出来,在屏风上游移、凝聚。塔尖那道被云纹温柔遮掩的斜痕,在血色里狰然蠕动,渐渐凸起如鸦喙。鸦喙之下,十八道横纹金线在夕照里幻化成蒙文“降”字的回旋笔锋(ᠪᠠᠭᠤᠯᠵᠠᠬᠤ),末笔如带血的钩,直刺人眼。
“妖…妖术!”宦官踉跄后退,金脸上的碎片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青白的恐惧。
“大人容禀!”柳婻靑横身挡在屏风前,捧出一罐澄黄油膏,“金箔离火气则生戾,需以‘金缕膏’调和!”她挖一坨膏体抹在手背,姜黄混着猪油的异香弥散,“此膏乃西域秘方,金箔附体时以之按摩,不伤肌肤反添光彩。方子尽在此——” 她将一卷洒金笺推过案头。
宦官狐疑地剜一坨抹在腕上。油腻膏体裹住残金,竟真掩去狰狞,反透出暖玉光泽。贪色压过惊惧,他一把攫住笺纸塞入袖中,喉头滚了滚:“……算你识相。”拂袖转身时,屏风上的血鸦喙正隐入暮色,唯余塔尖一道斜影,如悬在众人颈侧的锈刀。
小黄门搀着主子离去,门扉合拢的闷响惊起梁尘。柳婻靑背对众人,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窗外,最后一线残照掠过西湖,湖水晃动着,像一池将沸未沸的金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