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宫轿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惊得柳条筐里打盹的野猫炸了毛。绯衣宦官展开黄绫圣旨时,整条御街的喧嚣都沉入黏稠的蜜色黄昏里。“……金梭坊贡屏夺魁,赐御匾,赏金粟十斛——”尖利的尾音被爆竹“噼啪”截断,金箔碎屑从苏漾扬起的竹簸箕里泼洒出来,在夕照中熔成千万点流火,坠入争抢的孩童掌心。新编的童谣水银般滚过街巷:“金梭跳,锦鲤笑,凤凰不如巧手高!”
楠木御匾高悬门楣,“金梭坊”三个青底金字沉甸甸压住满室喜气。苏漾变戏法似的从八仙桌下拖出一筐小木匾,边角雕着憨拙的翘尾鲤鱼:“护身宝牌!戴上它,夜路撞鬼鬼磕头!”绣娘们嬉闹着争抢,腰间霎时叮当一片金玉之音。小莲那块的穿绳孔豁了边,“金”字右下角崩开米粒大的缺口,露出底下惨白的木胎。
“看我的!”她盘腿坐上织机踏板,金线咬在唇间,针尖如游鱼啄食,在缺口处绣出条甩尾的金鲤。夕阳给鲤鳞镀上最后一层釉彩,她得意地举匾晃荡:“咱们绣的金子才经得住摔打!”哄笑声浪里,谁也没见对街茶馆二楼,半卷竹帘后伸出一截冰凉的铜管。窥天镜的独眼收缩,将那条上扬的鲤尾牢牢锁进幽暗的瞳仁。
黑鸦卫值房的石墙沁着阴冷的湿气。羊皮纸摊在案上,拓印的“金”字残角处,金鲤翘尾的弧度被朱砂笔反复描摹。指挥使枯枝般的手指划过线条末梢:“回鹘蒙文‘权’字(ᠭᠠᠷ),末笔上挑如蝎针。”蘸饱墨的笔尖狠狠戳下,墨团在拓纸上泅开,像一只骤然狞笑的鬼面,“金梭坊,金权帮!谋逆铁证!”
铜管封上火漆时,织坊的天窗正漏下溶溶月色。十架绷架如沉默的卫兵环立,中央的“西湖十景”通屏沐在烛海之中。御库特赐的金线比常日用的更沉,灯下流淌着近乎暴烈的光。柳婻靑引着九股金线穿过针鼻,线身摩擦发出极细微的“咝咝”声,像毒蛇吐信。金针扎进绢帛的刹那,紧绷的丝面竟微微下陷,仿佛被这过于沉重的荣光压得喘息。
“邪性,”苏漾对着烛火翻转自己的指尖,白日系小匾时被金线勒出的红痕,此刻浮凸如灼伤的烙印,“这御赐的金子,倒像是刚从炉膛里扒拉出来的。”赵嬷嬷笑着拍她一掌:“龙气附体,自然滚烫!”哄笑声中,柳婻靑的针尖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九线绞缠的柳树主干在烛焰舔舐下,翻涌着熔金般的光浪,枝条投在素壁上,影影绰绰如盘绕的赤金巨蟒。
子时的梆子敲碎了寂静。最后一针金线没入柳根,满室绣娘如抽了骨般委顿在地。阿鲁从灶房摸出埋了三年的女儿红,泥封拍开的脆响引出一片欢呼。粗陶碗轮转,浑浊的酒液晃动着烛影,醉眼迷离间仰看那屏风——九线金柳吸饱了光与热,每一片叶子都似在燃烧,翻腾的金浪几乎要熔穿薄绢,滴落在仰起的醉颜上。暖风穿堂而过,金叶簌簌震颤,投在墙上的巨影狂舞不休,似万千金蛇在烈火中扭动。
苏漾仰脖灌下辛辣的酒浆,一股暖流裹着莫名的寒意蹿上脊梁。她伸手欲触那沸腾的金浪,指尖离绢面三寸时猛地缩回——灼人的热浪舔舐着皮肤!小莲烂醉着将滚烫的脸颊贴上屏风底座冰凉的紫檀木框,呓语般呢喃:“着火了……柳树着火了……暖和……”
值房内,火漆印重重压上密报。几乎同时,织坊里那株燃烧的金柳猝然爆开一点刺目的金芒——“铮!”柳梢一根绷到极限的金线应声而断!断裂的金线如烧红的铁线般弹起,又蜷曲着坠落,溅起的金粉扑上苏漾的睫毛。她眨掉那滚烫的微尘,仰头凝望断裂处。灯火煌煌,那细微的裂口在光影交错中扭曲,竟似一只半睁的、流淌着熔金的冷眼。
“嬷嬷,”她听见自己干裂的声音飘在醉醺醺的热浪里,“劳烦湿帕子……这御赐的金子,烫得人心慌。”
更深的夜风挤进门缝,满树金叶的簌簌声里,渗进了一声短促而嘶哑的鸦啼,像生锈的刀锋刮过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