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碾过御街的第三日,天降豪雨。官道化为酱色的泥潭,车轮陷进深处时,拉车的健牛喷着白沫跪倒在地。雨水鞭子般抽打着“西湖十景”屏风的桐油布罩,苏漾掀开油布一角,金线柳浪在阴雨天依旧流窜着不安的光。
“拆线!”苏漾吼着跳进泥浆,靴子陷到脚踝。绣娘们愣怔间,她已抽出腰间小匾匕首,“嗤啦”割开雷峰塔景边缘的衬布。金线如活蛇般簌簌抽离,小莲第一个反应过来,十指翻飞将金线绞成麻花粗绳。阿鲁赤膊跳入泥坑,泥浆糊到胸口,将金绳死死缠上车轴。
“一!二!三——拉!”
二十双手攥住金绳,泥浆在脚下呻吟。屏风底座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牛车纹丝不动。雨幕中,接应官船的灯笼在运河口明明灭灭,似嘲弄的眼。
“再来!”苏漾抹了把脸上的泥水,金绳深深勒进众人掌心,血丝混着雨水染红了金线。屏风猛地一颤,车轴“咔嚓”断裂!金绳绷到极致倏然炸开,断裂的屏风如离弦金箭,擦着众人头顶呼啸而过,“砰”地砸在官船甲板正中。船身晃了晃,屏风上金线柳枝一根未损,只雷峰塔尖插进了船桅的帆索堆里,斜挑向灰蒙蒙的天空。
船工们张着嘴,泥坑里的众人望着那神迹般的斜塔。不知谁先笑出声,顷刻间满船满岸的狂笑压过了雨声。苏漾瘫在泥里,看着小莲从泥浆中抠出半块金匾残片,上头她绣的金鲤尾巴还倔强地翘着。
宫宴的烛海熏得人眼晕。水精帘后,嫔妃的护甲掠过屏风上金线柳纹,带起细微的金属颤音。“柳通‘留’,金主‘固’,”一位云鬓堆叠的妃子指尖点着柳枝主干,“此乃天佑大宋江山永固之兆!”九根金线绞成的粗壮柳干在烛火下流淌着近乎蛮横的光泽,妃子们争相抚触,无人留意柳枝分叉处不多不少正是九杈——暗合天子“九五”之数。
柳婻靑垂眼盯着青玉案上的蟹酿橙。橙壳里塞满蟹膏,金黄的油星浮在橙汁上,像御柳上过于肥硕的金叶。她想起离京前夜,父亲将《舆服志》悄然塞入她行囊,翻至的那页墨字如针:“庶民器用,金线不得逾五股。”
“苏娘子?”宦官尖细的嗓音惊醒她。御座上的皇帝正含笑举杯,满殿目光聚来。苏漾端着金樽起身,酒液却在她喉头打了个转,化作一声响亮的:“嗝!”
死寂。冷汗瞬间湿透苏漾的脊背。她慌乱间想告罪,又一声不受控的“嗝”冲出喉咙。金樽脱手,琥珀色的御酒泼向屏风,正浇在雷峰塔身!
“滋啦——”酒液漫过金线,异变陡生!塔身横向的九道金线遇酒反光,扭曲的光斑在绢面上游移、汇聚。夕照里曾浮现的血色鸦喙消失了,整座塔却在酒光折射中缓缓倾斜——塔基沉陷,塔顶歪扭,活脱脱一座摇摇欲坠的滑稽斜塔。满殿死寂中,不知哪个角落爆出一声压抑的窃笑,旋即引发海啸般的哄堂大笑。
“妙哉!”御座上的皇帝抚掌大笑,眼角笑纹堆叠,“天赐童趣,胜却匠作万千!”满殿附和的笑浪几乎掀翻藻井。苏漾僵立着,看着酒液沿着歪斜的塔身往下淌,在塔底积成一滩小小的、浑浊的水洼,倒映着满殿扭曲晃动的笑脸。
笑声的余波还在梁柱间嗡鸣时,黑鸦卫指挥使悄无声息地离席。玄色斗篷扫过猩红地毡,像一道滑入暗夜的刀痕。行至汉白玉廊柱的阴影里,他袖中滑出一卷桑皮纸。炭笔在纸上飞速游走——酒渍浸染的斜塔被勾勒成折断的旗杆,淋漓的酒痕化为喷溅的血迹,塔下那滩浑浊的酒水倒影里,被他添上了半面破碎的龙旗。
墨迹未干,他指尖一松,画稿飘然落地。一名低头疾行的小太监恰巧踩住纸卷,惊惶跪地。指挥使的脚步不曾停顿,斗篷下摆拂过小太监颤抖的脊背,只留下一句冰锥般的话:“送去‘裱画刘’处,他知道分寸。”小太监将画稿死死攥进掌心,纸卷边缘露出的一角残塔,在宫灯下泛着湿漉漉的、血色的光晕。
宴厅里,皇帝已命人将新酿的荔枝蜜赐予苏漾压惊。琉璃盏中琥珀色的蜜浆晃动着,映出柳婻靑苍白的脸。她望向那架屏风,酒液半干,斜塔的金光黯淡了许多。可那歪斜的塔影,却如烧红的铁钎,在她眼底烙下灼痛的痕。更漏声里,丝竹又起,嫔妃鬓边的金凤钗振翅欲飞。无人看见,屏风底座下,一滴未干的酒液正缓慢地,缓慢地,渗进象征“江山永固”的九杈金柳根部,像无声的蛀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