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匾额抵临那日,整条巷陌成了沸腾的金汤。朱漆匾额覆着明黄绸,由八名禁军抬着,日光泼在绸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苏漾踩着三尺高的杨木跷,摇摇晃晃去钩门楣上的旧匾。红绸缠了她满身,风一吹,活像只炸毛的锦鸡。
“左边!再踮脚!”小莲在底下急得跳脚。苏漾咬牙去够铜钩,脚下杨木“咔嚓”裂响——人如断翅雀儿栽下来,“哗啦”砸进贺礼堆。红绸、喜饼、扎着金线的蹄髈雨点般迸溅,她挣扎着从一堆胭脂盒里拔出脑袋,满头满脸的朱砂、金粉,活脱脱一个刚出炉的泥塑娃娃。街角孩童拍手尖叫:“金娘子坐花轿咯!出嫁咯!”
哄笑声浪里,柳婻靑的目光却黏在新匾的“梭”字上。青底衬着泥金大字,本是煌煌天威,可那“木”字旁边缘,日光斜照处,竟沁出一点针尖大的惨绿。像美人颊上生出的霉斑,突兀又刺目。她凑近半步,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楠木。一股极淡的、混着金属腥气的苦味钻进鼻腔——是御用彩漆里的铜粉,正被三伏天的潮气悄悄啃噬,吐出第一缕致命的绿锈。
贺宴的喧嚣直闹到月上柳梢。杯盘狼藉的厅堂只剩残烛摇曳,苏漾烂醉如泥,抱着空酒坛嘟囔“金梭飞升”。柳婻靑独自立在檐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门框上新挂御匾的雕花底座。冰凉的木刺扎进指腹,一点殷红沁出,她竟觉得痛快。
“柳掌事好兴致。”阴恻恻的嗓音贴着耳根响起。白日宣旨的宦官不知何时幽灵般立在廊柱影里,脸上白日被金箔灼伤的痕迹已敷了厚粉,像糊了层白垩的墙皮。他捻着拂尘,眼风扫过门楣金匾:“御赐的恩荣,压手吧?”
柳婻靑袖中指尖掐进掌心:“全赖天恩浩荡。”
“天恩?”宦官嗤笑一声,枯爪似的手忽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册子,“啪”地甩在她怀中。书页自动摊开,昏光下赫然是《舆服志》内页,一行墨字如蜈蚣爬行:“民庶器用,金线绣纹不得逾五股,违者僭越论处。”他的指甲在“逾五股”三字上重重一刮,纸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啦声。
“屏风上那九杈金柳……啧啧,”他凑得更近,粉味混着腐气喷在柳婻靑颈侧,“咱家这双老眼,可还看得清是几股呢!”枯指捻动着,做了个银钱入囊的手势,声音压得如毒蛇吐信,“您手指缝里漏点‘润眼油’,咱家这眼,自然就花了。”
柳婻靑僵立着,怀中书卷似烙铁滚烫。檐外,最后一点星子被浓云吞没。
闷雷碾过天际时,第一滴雨砸在御匾的“金”字上。紧接着,暴雨如天河倒泻。柳婻靑惊醒般冲进雨幕,抓起门边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撑向御匾。伞骨“吱呀”呻吟,伞面早已千疮百孔。雨水裹挟着匾额金漆的碎屑,混着铜绿锈蚀的浊流,从破洞汩汩漏下。
冰冷的、黏腻的液体,先是滴在她撑伞的手背,留下蜿蜒的金绿污痕。继而一滴,两滴,顺着她仰起的脖颈滑入衣领。那触感诡异至极——金的华彩是滚烫的,铜锈的毒素是阴寒的,冰火交缠的浊流贴着她跳动的颈脉向下爬行,像一条滑腻的毒蛇钻进衣襟深处。她打了个寒噤,却不敢挪动分毫,任凭那象征无上荣光的毒液,在肌肤上烙下耻辱而沉重的枷痕。
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匾额。“金梭坊”三个大字在电光中狰狞扭曲,“梭”字旁的惨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扩散,如同宣纸上滴落的毒墨,贪婪地吞噬着泥金的华彩。伞下,柳婻靑的侧影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颤抖的阴影,那影子脖颈处,一道金绿交错的浊流正缓缓滴落,砸进水洼,溅开一朵浑浊而无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