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坊天井里的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铁架上三条裹满金箔的鲤鱼被烤得滋滋冒油。苏漾醉醺醺地举着长铁钎，金箔在烈焰舔舐下卷曲、崩裂，露出底下焦黑的鱼皮。“瞧见没？”她大笑着戳破鼓胀的鱼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锦鲤变乌龙咯！”焦糊味混着酒气弥散，绣娘们笑得东倒西歪，阿鲁抓起半条焦鱼塞进嘴里，烫得直跳脚，金箔渣沾了满腮，在火光里活像个吞金的灶王爷。
“该我的彩头了！”小莲蒙着眼，举着刷了米浆的金箔纸乱转。醉汉们故意咳嗽引她，她循声扑去，金箔“啪”地贴上一片温凉——竟是柳婻靑的额心！扯下眼罩的小莲吓得酒醒三分，众人却爆出更响的哄笑。苏漾勾过柳婻靑的肩，指尖戳着那枚柳叶状的金痕：“了不得！真真成了金柳娘娘，赶明儿给你塑个金身，香火钱分我三成就成！”火光将金箔柳叶映得流转不定，柳婻靑勉强弯起嘴角，额间那点金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更深的夜，残羹冷炙被扫入潲水桶。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却从炭灰堆里拈起一片焦黑的鱼皮。鱼皮内层黏着的金箔已被烤得酥脆，在值房惨白的灯笼下，那层薄金上赫然凸现完整的回鹘蒙文“降”字（ᠪᠠᠭᠤᠯᠵᠠᠬᠤ）！扭曲的笔画如挣扎的虫豸，末笔上挑的钩尖，正对着鱼皮上一个烧穿的破洞，像被利箭射穿的战旗。指挥使的枯指抚过滚烫的墨迹，灯影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如一只伺机而动的巨鸦。
西湖边，水灯如星河坠落凡间。绣娘们将最后一点金箔碎片粘在莲花灯座上，小莲虔诚地合十：“求金柳娘娘保佑，明年还接宫里的活计！”苏漾大笑着推她的灯入水：“不如求我！明年带你们烤全羊！”点点暖光随波远去，映得水面金红一片。柳婻靑的灯却似被水草缠住，打着旋儿漂向芦苇丛。灯焰不安地跳跃，忽地舔上一枝枯芦，“嗤啦”一声引燃！
火舌如毒蛇窜起，瞬间吞噬干燥的苇丛。烈焰腾空，将半湖染成熔金的炼狱。漂浮的金箔碎片在火浪中蜷曲、焦黑，化作片片飞灰。火光扭曲地倒映在柳婻靑漆黑的瞳仁里，那跃动的金红，与屏风上燃烧的金柳，与御匾淌下的金绿浊流，在这一刻轰然重叠。她望着自己那双被金粉沁透掌纹的手，喃喃声散在焦糊的风里：“什么鲤跃龙门……原是跃向鬼门关的火窟……”
天井里欢宴未撤。一只倾倒的龙泉青瓷酒杯滚在石阶旁，残存的酒液晃动着，将漫天星河碎成万千流金的芒刺。酒波微澜，一颗星子的倒影忽然被拉长、扭曲——竟化成一截冰冷的铜管轮廓（窥天镜的倒影）！那金属的寒光在温热的酒浆里蛇行，倏而又被晃碎。
更高处，一只乌鸦掠过织坊门楣上高悬的御匾。铁钩般的利爪，紧攥着半条从宴席灰堆里扒出的、焦黑的鲤鱼脊骨。骨头上残留的金箔碎片在月光下诡异地一闪，鸦影投在“金梭坊”泥金剥落的匾额上，如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批注。它哑叫着，振翅没入沉沉的夜幕，爪下那截象征荣光的残骸，在风中轻轻晃荡，像一具微型的、被吊死的金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