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晒得药草簌簌作响,御赐的金粟堆在竹匾里,漾着醉人的暖光。苏漾叉着腰,指挥阿鲁把艾草、茉莉瓣和碎金粟倒进石臼。“使劲儿!这可是将士们保命的金魄香!”阿鲁抡起石杵,“咚”一声闷响,金粉混着草屑炸开,扑了旁边筛药的小莲满脸。
“阿嚏!”小莲一个喷嚏,手里细罗筛一抖,淡金色的药雾“噗”地腾起。如同点了炮仗引线,满屋绣娘接二连三打起喷嚏。赵嬷嬷刚捧着一罐新磨的姜黄粉进来,药雾裹着金尘扑了她满头满脸,黄灿灿一片,活像庙里刚镀了金的菩萨。她“阿嚏”一声惊天动地,罐子脱手,姜黄粉瀑布般倾泻,给蹲在地上理丝线的两个小绣娘从头到脚淋了个“金身”。满屋粉尘弥漫,人影在金色的雾霭里咳嗽、笑骂、打滚,像一锅煮沸了的金汤元宵。
“我的新裙子!”小莲顶着满头姜黄金粉欲哭无泪。
“省了胭脂钱!”苏漾自己也成了金眉金眼的罗刹相,笑得直不起腰,顺手抓起一把混着金粉的艾草茉莉渣子塞进素绸小袋,“金魄驱邪香囊,新鲜出炉!”
一片喧腾的金雾里,柳婻靑独坐窗边光影交界处。她指尖捻着九股极细的赤金线,正一针针在香囊深青色的内衬上绣着柳枝。金线沉重,绷得素绸微微下陷。针尖刺破锦缎,也无声地扎进她食指指腹。一粒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滚落在刚绣好的金线柳叶上,像一粒不合时宜的朱砂痣。
她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飞快瞥了一眼闹作一团的众人。无人注意这角落。她不动声色地蘸了点手边小碟里的姜黄粉,轻轻按在那点碍眼的红痕上。姜黄粉末覆盖了血色,将那片金柳叶染上了一层更暖也更刺目的橙黄。窗外,对面茶馆二楼的竹帘缝隙里,一点冰冷的铜镜反光,像毒蛇的眼,无声地扫过她沾着姜黄粉的指尖,又移向她案头。
小莲猫着腰溜过来,脸颊还沾着金粉,手心里汗津津地攥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飞快地塞进柳婻靑刚绣好内衬、尚未合拢的香囊夹层里。“小姐,”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兴奋的颤抖,“都按您说的,《说柳》调改的《满江红》……” 话音未落,窗外那点冰冷的铜光倏地掠过桑皮纸卷的边缘,只一瞬,又隐没在竹帘的阴影里。
“李将军到——!”
通传声像把剪刀,“唰”地剪断了满屋的金色喧闹。门帘掀开,一身戎装的李将军大步踏入,甲胄在午后的光里泛着冷硬的铁灰,与满屋的金粉暖雾格格不入。
“苏娘子,柳姑娘,本将特来……” 将军爽朗的问候卡在喉咙里。扛着巨大药箱正要避让的阿鲁,脚下绊住一根垂落的金绳,“哎哟”一声向前扑倒。沉重的药箱脱手飞出,箱盖在空中弹开,里面苏漾特制的“加强版金魄药粉”——混着双倍姜黄和艾草末的金粟粉——如同金色的沙暴,结结实实泼了李将军满头满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将军笔挺的鼻梁抽动了第一下。
浓密的剑眉拧成了结,胸腔发出沉闷的“咕噜”声。
“阿——阿——阿嚏!!!”
一个地动山摇的喷嚏从将军胸腔里炸出来,带着武将特有的雷霆气势。气浪掀飞了他头盔上的红缨,震得房梁上百年积尘簌簌如雨落下。紧接着,“阿嚏!阿嚏!” 又是两声更响亮的喷嚏,如同三声炸雷滚过织坊。屋顶几片松动的青瓦“哗啦”一声被震落,不偏不倚,砸在院墙外一个正扒着墙头、头戴斗笠的“货郎”脑袋上。“货郎”闷哼一声,直接从墙头栽了下去,斗笠滚落,露出底下半张错愕又狼狈的脸。
满室死寂。绣娘们屏住呼吸,看着金粉斑驳、鼻头通红的将军。
李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金粉,愣了片刻,突然爆发出洪钟般的笑声:“哈哈哈!好!好一个下马威!苏娘子这‘金魄香’,劲头当真够足!驱不驱邪不知道,喷嚏倒是打得痛快!” 他目光扫过柳婻靑手中那只内衬绣着金柳、尚未合拢的香囊,赞许地点点头,“好精致的活计!这金柳绕枝,暖人心脾啊!”
他大手一伸,爽朗地从柳婻靑手中接过那只藏着秘密的香囊,掂了掂,顺手就系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赤金的剑璲与金线绣成的柳枝交相辉映,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日光里流淌着华丽的光泽。“此物,”他拍了拍香囊,金粉簌簌落下,“暖过三春阳!本将带着它,定叫金贼也尝尝这‘金魄’的滋味儿!”笑声再次回荡,驱散了片刻的凝滞。
没人注意到,院墙根下,那被瓦片砸倒的“货郎”已挣扎着爬起,斗笠重新压低。他袖中滑出一截炭笔和一方小纸,就着墙角阴影,飞快地描摹着剑柄上那只香囊的纹样——那九股金线缠绕出的柳枝主干,在匆匆几笔勾勒下,末笔凌厉地上挑,赫然呈现出回鹘蒙文中“权”字(ᠭᠠᠷ)那如蝎尾般的锋芒。纸片被迅速收起,人影如同被惊动的壁虎,悄无声息地滑入熙攘的街巷,只留下墙根几片碎瓦,和一点未干的金色粉末,在尘埃里闪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