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临安,风里裹着新柳的清气与坟头纸钱的焦味。苏堤上人头攒动,孩童们举着刚糊好的纸鸢,像举着一片片彩色的云。苏漾袖子卷到手肘,脸上蹭着几道靛蓝颜料,正麻利地将细竹篾绑成鸢骨。
“瞧好了!”她拎起一只刚扎好的沙燕,鸢尾缀着三只杏核大的素绸香囊,里面鼓鼓囊囊塞着糖渍梅干,“这叫‘忠勇鸢’!尾巴上挂‘金魄小囊’,飞得高,看得远,保佑咱大宋将士百战百胜!”她捏起一个香囊凑到旁边流口水的小胖墩鼻尖,“香不香?甜不香?”
小胖墩猛点头,眼巴巴瞅着。苏漾笑着把沙燕塞给他:“拿去!飞得最高的,姐姐再给三个梅子!”孩子们欢呼着散开,争抢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半成品。
柳婻靑坐在一株垂柳下的青石上,面前铺开素白的大幅鸢纸。她提笔蘸墨,笔尖却悬在半空。墨是特调的,浓黑里掺了碾得极细的明矾晶末,阳光下闪着极微弱的星芒。她落笔,一行行清隽的小楷流淌出来,是首新编的童谣:
纸鸢飞,纸鸢高,
飞到北边瞧一瞧。
金狗巢,马儿膘,
偷了咱家粮万挑!
好儿郎,磨枪刀,
来日直捣黄龙府,
夺回米粮喂老小!
笔尖在“直捣黄龙府”的“府”字上稍顿,一滴饱含明矾的浓墨,无声地沁透了纸背。
“柳姐姐写得好!”小莲凑过来,手里也拎着一只刚完工的沙燕,鸢面素白,“这只最大最威风的,给咱们‘金柳娘娘’放!”她狡黠地眨眨眼,手指飞快地将一只深青色、内衬绣着九线金柳的香囊系上鸢尾——正是那只藏着谏诗的“金魄”。
日头爬高,湖面波光碎金般跳跃。苏堤上已是一片彩鸢争胜的海洋。“放线!放线!再高点!”苏漾跳着脚指挥柳婻靑。那只承载着秘密的素白大沙燕,在柳婻靑手中长长的丝线牵引下,越飞越高,渐渐成了碧蓝天空中的一个小白点,鸢尾深青色的香囊如同一点不祥的墨迹。
堤岸下,一个挑着杂货担的“货郎”慢悠悠晃着拨浪鼓,担子上挂满哄孩子的竹哨、泥叫叫。他眯着眼,目光死死锁住高空那点深青。手指在货担底层一勾,一柄细长锋利的竹剪悄无声息滑入袖中。就在那素白沙燕飞临运河上方最高处时,“货郎”手腕极轻微地一抖。
“嘣!”
一声极细的崩裂声淹没在孩童的喧闹里。柳婻靑只觉得手中丝线猛地一轻!那只承载着希望的大沙燕,骤然失了牵引,像一片真正的落叶,打着旋儿,朝着堤岸下货郎的方向斜斜坠落!
“哎呀!线断了!”苏漾跺脚大叫。
“货郎”不慌不忙,竹筐恰到好处地一伸。深青色的香囊无声无息地落入筐中,被一堆花花绿绿的泥叫叫和竹蜻蜓盖住。特写:筐底,铺着一张粗糙的桑皮纸,上面用炭笔清晰地描着一个回鹘蒙文字符“ᠪᠠᠭᠤᠯᠵᠠᠬᠤ”(降),末笔如带血的弯钩。
变故陡生!
那只断了线的大沙燕并未直直坠落。它被一阵乱风卷着,歪歪扭扭地撞向堤边一个挂着“铁口直断”幡子的算命摊!
“哎呦喂!”算命先生(黑鸦卫指挥使乔装)正捋着假胡子对一妇人信口开河,猝不及防被纸鸢撞了个满怀。沙燕的竹骨架“咔嚓”刺破了幡布,坚韧的布帛呼啦一下反卷上来,像裹尸布般将指挥使连头带脸缠了个结结实实!他“唔唔”挣扎着向后倒去,带翻了小桌,铜钱龟壳撒了一地。
“我的鸢!我的大沙燕!”小莲急得跳脚,指着不远处一棵老柳树。那断线的大沙燕被风一托,竟晃晃悠悠挂在了高高的树杈上,童谣面在风里招展。
“看我的!”一个猴精似的小男孩吐掉嘴里的梅核,三两下就蹿上了柳树,引来一片叫好。他伸长胳膊去够卡在细枝间的纸鸢,脚下碗口粗的树枝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树枝连同孩子和纸鸢一起栽了下来!
树下一张方桌旁,一个“茶客”(密探)正悠闲地端起刚沏好的龙井,青瓷盖碗里茶汤澄澈,热气袅袅。他刚凑近唇边想吹吹热气,眼前一黑,断枝、孩童、纸鸢劈头盖脸砸下!
“哗啦——砰!”
盖碗粉碎,滚烫的茶汤混着碧绿的茶叶,泼了密探满头满脸。孩童压在他身上哇哇大哭,纸鸢糊了他一脸,墨写的童谣正正贴在他烫红的鼻尖上。
一片鸡飞狗跳。算命先生还在布幔里挣扎,茶客密探顶着满脸茶叶狼狈地推开哭嚎的孩子,小莲心疼地抢回被压得皱巴巴的纸鸢。
柳婻靑快步上前,从湿漉漉、沾着泥污和茶渍的鸢面上,小心翼翼地揭下那张写着童谣的纸。素白的宣纸已被茶水浸透大半,墨迹晕染开来。最后那句“直捣黄龙府,夺回米粮喂老小”,墨汁在“黄龙府”的“府”字处氤氲成一大团绝望的墨团。更刺眼的是,“府”字正下方,一道被树枝划破的裂痕,将“龙”字硬生生撕成了两半——左边是歪斜的“尤”,右边是断刃般的“匕”。
“尤匕……”柳婻靑指尖抚过那狰狞的裂痕,冰凉的茶水顺着纸缘滴落,像无声的眼泪,砸在她绣着缠枝莲的鞋尖上。风吹过堤岸,带来孩童们因拿到新纸鸢而重新响起的无忧无虑的笑闹。她抬起头,目光掠过哄抢糖渍梅子的孩子,掠过还在算命幡布中挣扎的“铁口直断”,掠过远处运河上悠悠的货船,最后落在那只素白大沙燕坠落的方向——货郎的担子早已消失在熙攘的人潮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手中的残鸢湿冷沉重,那“尤匕”的裂痕,像一道无声的谶言,刻在春日温煦的光影里,也刻进了她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