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的空地上篝火冲天,松枝燃烧的噼啪声混着浓烈的胡椒酒气。士兵们围着火堆,粗陶碗撞得山响,辛辣的酒液从嘴角溢出,在火光里亮得像血。“满上!给老子满上!”一个络腮胡军汉搂着苏漾的肩膀,把酒碗硬塞到她手里,“苏娘子!再教一遍那番邦战歌!带劲!”
苏漾两颊绯红,酒气上头,踩着半截树桩子高高站起,扯开嗓子荒腔走板地吼:“We shall overcome——!” 她挥舞的手臂带动着袖风,篝火猛地一蹿,火星子四溅。士兵们跟着嚎,管他什么调,吼得震天响就是气势。李将军大笑着拔出佩剑,剑脊在火光中一翻,寒光凛凛。“咚!咚!”剑柄连着剑鞘,敲在空酒坛上打着拍子。系在剑柄那只深青香囊,随着狂放的节奏甩动,金线绣的九股柳枝在火光里疯狂跳跃,像一只被烈焰惊扰、振翅欲飞的金蝶。
“Overcome somedaaaaay——!”苏漾最后一个破音拐上了天,笑得差点栽下树桩,被旁边的士兵七手八脚扶住。哄笑声、口哨声几乎掀翻营帐。将军也笑得呛咳,举剑指向火堆,剑柄香囊的金柳穗子甩出一道流光的弧:“好!有此锐气,何愁金贼不……”
“报——!!!”
一声凄厉的嘶鸣撕裂了狂欢。一匹口吐白沫的驿马如离弦之箭冲入营地,马背上斥候浑身浴血,几乎滚落鞍鞯,手中高举着插有三根染血雉羽的加急军报!
“襄樊!襄樊大捷!斩首千级!烧毁敌船……”斥候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带着狂喜。
整个营地瞬间死寂,所有目光聚焦在那卷系着血羽的军报上。希望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即将喷薄!
营帐厚重的帘子却无声掀开。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踱步而出,皂靴踩在泥地上悄无声息。他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圆润的手,轻轻巧巧地按住了斥候递向李将军的军报。
“将军,”宦官的声音又尖又滑,像淬了油的针,“酒酣耳热,正宜安卧。此等军务,待将军明日酒醒,精神焕发时再禀不迟。”他的手指像铁钳,不容置疑地将那卷浸染着前线将士热血与希望的军报,从斥候颤抖的手中抽走。
就在这短暂的交错间,一个端着酒坛路过的“火头军”(密探),身体似乎被拥挤的人群推搡了一下,踉跄着撞向宦官身侧。宽大的袖口拂过军报卷轴,一张薄如蝉翼、拓着九线金柳纹样的桑皮纸片,无声地滑进了卷轴的夹层缝隙。
斥候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鸣。宦官却已转身,将军报随意地夹在腋下,像夹着一卷无关紧要的书画,身影消失在营帐的阴影里。篝火噼啪,火星子猛地爆开一大团,如同无声的嘲讽。
“轰!” 一团爆裂的松脂火球猛地从篝火堆里炸开,溅射的火星如毒蜂般扑向旁边一顶存放旧军旗的偏帐!干燥的布帛遇火即燃,火舌“腾”地窜起!
“走水了!”尖叫声四起。醉醺醺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乱作一团。小莲离得最近,反应极快,抄起脚边一桶刚打来准备洗碗的、混着皂角水的脏水,奋力泼向火头!
“嗤啦——!”白汽蒸腾,火势稍遏。混乱中,几个士兵腰间系着的“金魄香囊”被挤得脱落,骨碌碌滚进了尚有余烬的火堆边缘。小莲泼水时用力过猛,皂角水溅了她自己满头满脸,也淋湿了那几个滚在灰烬里的香囊。
火被扑灭,偏帐烧掉了半幅。李将军面色沉凝,大步走到余烬旁,俯身用剑鞘拨拉出那几个焦黑的香囊。其中一个深青色的,正是他剑柄上同款,只是被火燎得边缘蜷曲,又被脏水浸透,污秽不堪。
“经火不毁,方显真……”将军豪气顿生,伸手欲拾起那香囊,展示其坚韧。
话音未落。
被污水浸透的焦黑香囊表面,一道刺目的赤红色痕迹,如同伤口渗血般,正从香囊一角迅速洇染开来!那痕迹蜿蜒、扩散,在深青色的底料和焦黑的边缘映衬下,赫然显出一个清晰、狰狞的——
“逆”!
满场死寂。连篝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所有目光都钉在那个从污秽灰烬中“长”出来的血字上。士兵们脸上的醉意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冻结,变成一片茫然的惊惧。李将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节捏得剑鞘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那个字,眼中翻涌的火焰比刚才的篝火更盛。
“哈哈哈!”苏漾夸张的笑声突兀地炸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摇摇晃晃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一巴掌重重拍在李将军僵硬的背脊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将军!瞧见没?”她指着那血红的“逆”字,笑得没心没肺,酒气喷在将军耳边,“火炼真金,水洗忠奸!咱这香囊,遇火不化,遇水还能显字儿!这才是货真价实的‘金魄’!连老天爷都帮着验明正身呢!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
这荒诞的解释和狂放的笑声,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气氛。士兵们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近乎发泄般的哄笑:
“哈哈哈!苏娘子说得对!火炼真金!”
“这香囊神了!还能变戏法!”
“逆?逆什么?我看是‘逆’天改命的好兆头!”
“对!逆天改命!干翻金贼!”
狂放的笑浪席卷营地,冲散了那片刻的阴冷死寂。火光重新跳跃在每一张或迷茫、或兴奋、或强作欢笑的脸上。
只有李将军没有笑。他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只深青色、边缘焦黑、中央洇着血红色“逆”字的香囊。指腹用力地、反复地摩挲过那个字。粗糙的焦痕和湿润的墨迹(姜黄与皂角水混合显色)混在一起,在他的摩擦下,那刺目的红痕被晕开,边缘模糊,像一团真正的、刚刚渗出的血渍,染红了他粗粝的掌心纹路。他紧紧攥住香囊,指节泛白,滚烫的触感顺着掌心,一路灼烧到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