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铜色,拍打着临时停靠的漕船船舷。柳婻靑紧紧裹着一件从嫁妆箱里顺出来的旧斗篷,湿冷的布料贴着肌肤,寒意刺骨。苏漾则警惕地打量着这艘偶然搭上的“忠义漕船”——船身老旧却结实,船夫们个个精壮,沉默寡言,只埋头干活,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水腥气和一种…淡淡的鱼干味。
“两位娘子莫慌,”一个看似领头、满脸风霜的老艄公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朴实得像运河边的老柳树根,“这兵荒马乱的,遇上就是缘分!俺们是正经跑漕粮的,受李将军恩惠,专帮落难的忠义之士!”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枚沉甸甸、泛着幽光的双鱼铜符。鱼鳞纹路清晰,鱼眼处镶嵌着一点暗红的玛瑙——正是李将军贴身信物,柳婻靑曾在他腰间见过无数次!
“李将军!” 柳婻靑低呼一声,眼中瞬间蓄满泪水,仿佛在无边黑夜中看到了一颗北斗星。她颤抖着手接过铜符,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带来灼热的希望。她紧紧攥住,指关节发白,哽咽着对苏漾说:“你看!天不亡宋!李将军…李将军定是安排了后路!” 苏漾看着那枚熟悉的铜符,又看看老艄公憨厚的笑容,心中紧绷的弦似乎也松动了一丝。运河的风带着水汽,吹散了临安城的血腥,似乎也吹来了生的暖意。
船夫们手脚麻利地生火造饭。一口大铁锅里咕嘟着杂烩汤,散发出混合着咸鱼、干菜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浓郁香气,勾得人饥肠辘辘。火光跳跃,映着船夫们古铜色的脸膛,他们大声吆喝着传递碗筷,粗糙的笑话夹杂着俚语,充满了市井的鲜活与粗粝的温暖。一个年轻船夫笨拙地给苏漾盛汤,差点洒出来,引来同伴善意的哄笑,苏漾也忍不住弯了嘴角。这片刻的烟火气,像一层厚厚的、香甜的糖霜,暂时覆盖了逃亡的惊惶。
夜渐深,运河两岸芦苇丛生,黑黢黢一片,只闻虫鸣水响。船泊在一处荒僻的野岸。老艄公端着一个粗陶药罐走过来,罐口冒着腾腾热气,散发出一股浓烈、略带辛辣的草药味。
“夜里水寒,两位娘子金枝玉叶,熬点驱寒汤暖暖身子骨。” 老艄公笑容依旧憨厚,“加了老姜、紫苏,还有俺们跑船人祖传的几味好药,喝下去保管寒气全消,睡得安稳!” 他殷勤地将药罐放在船板中央的小几上。
柳婻靑感激地点头,逃亡的疲惫和湿冷让她对这份关怀毫无防备。苏漾也道了声谢,但当那股浓烈的药味随着热气扑鼻而来时,她作为现代人的警觉性瞬间被激活——这味道…太复杂了!辛辣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甜腻的异香,像某种…化学实验室里的溶剂?绝不是老姜紫苏该有的味道!她脑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
“哎呀,好香!多谢老丈!” 苏漾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装作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端药罐,手指却“不经意”地在小几边缘一勾!
“哐当——哗啦!”
粗陶药罐应声而落,砸在船板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药汤四溅,泼湿了老艄公的裤脚和船板,空气中那股奇异的混合气味瞬间浓郁起来。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 苏漾慌忙道歉,一脸懊恼,赶紧蹲下身去捡拾碎片,“您看看,白费了老丈一片心意…”
老艄公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阴鸷,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火光跳跃的错觉,随即又换上那副憨厚无奈的表情:“不妨事不妨事,娘子小心手,别让碎陶扎着…” 他也蹲下来帮忙收拾。
就在两人低头捡拾时,苏漾的目光死死锁住一片较大的陶罐底部残片——借着跳动的火光,那粗糙的陶土底部内侧,赫然残留着一小片尚未被药汁完全浸染的釉彩!那釉彩的纹路…扭曲、繁复,带着一种烧灼后的焦黑感,但苏漾绝不会认错——那是九线柳纹的局部!这药罐,竟是用锦绣坊废墟里烧毁的陶器残片回炉重铸的!
一股寒气从苏漾脚底直冲头顶!她猛地抬头看向老艄公,对方正低着头,嘴角似乎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这艘“忠义漕船”,这枚“李将军”铜符,这碗“驱寒药”…全是裹着厚厚糖衣的毒饵!
“追兵!有火光!” 船尾放哨的船夫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仿佛为了印证苏漾的猜测,运河下游骤然亮起一片刺目的火把光芒,如同一条蜿蜒的火蛇,伴随着隐约的呼喝声和弓弦紧绷的咯吱声,急速逼近!是黑鸦卫的水路快船!
“保护娘子!” 老艄公猛地站起,脸上憨厚尽褪,换上一种伪装的焦急,对着船夫们大吼。几个船夫立刻抄起船桨和鱼叉,紧张地护在船头。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援兵出现了!
只见岸边的芦苇丛中,呼啦啦钻出十几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锦绣坊的几个核心绣娘!小莲也在其中,她脸上还沾着烟灰,眼睛却亮得惊人。她们显然一路追踪至此。
“姑娘快走!” 为首的王绣娘一声清叱,手中猛地抛出数团缠绕的金线!其他绣娘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动作整齐划一,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无数根灿若云霞、坚韧无比的金线从她们手中激射而出,精准地交织、缠绕,瞬间在狭窄的河道上形成了一张巨大无比、流光溢彩的金线巨网!巨网横跨两岸,将黑鸦卫的追船牢牢挡在后面!
“是咱们的‘西湖烟雨’金线!” 柳婻靑激动得声音发颤,这是她们引以为傲的杰作,此刻竟成了守护生命的屏障!金网在火把映照下流光溢彩,如同星河坠落凡间,美得令人窒息,充满了技艺与情谊的辉光。
黑鸦卫的快船被阻,船上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只见指挥使(水路那位)狞笑着,亲自张弓搭箭——箭头上裹着厚厚的油布,正熊熊燃烧!
“放火箭!给老子烧了这破网!”
嗖!嗖!嗖!
数支燃烧的火箭撕裂夜幕,狠狠钉在金线巨网上!
没有预想中绳索崩断的声音。那融入了特殊矿石、号称水火难侵的“西湖烟雨”金线,在猛烈的火焰舔舐下,竟发出“滋滋”的诡异声响,开始…熔化了!
赤金色的金属熔液如同滚烫的泪珠,从燃烧的金线上滴滴答答地坠落,砸入冰冷的河水中,发出“嗤嗤”的白烟。更诡异的是,随着金线熔断、网眼扩大,透过那燃烧扭曲的网眼空隙,跳跃的火焰竟在对面芦苇丛的黑暗背景上,投射出一个清晰、扭曲、燃烧着的巨大蒙文字符——“ᠬᠥᠷᠢᠶᠠ” (囚)!
这根本不是什么守护之网!这是熔金为牢的囚笼!是早已设计好的、燃烧着嘲讽的陷阱!绣娘们脸上的决绝瞬间化为惊愕和绝望。
“哈哈哈哈哈!” 船头的老艄公突然爆发出一阵得意而冰冷的狂笑。就在所有人被这惊变震慑的瞬间,他猛地抬手撕下脸上那层逼真的风霜面具,露出一张年轻、阴鸷、毫无笑意的脸,眼神如毒蛇般锁定柳婻靑和苏漾。
“收帆?起锚?”他嗤笑着重复了苏漾之前的问题,声音尖利刺耳,“不,是扬帆!送你们一程!”
他猛地一挥手!船尾的船夫(此刻眼神的温度不比运河的河水暖)用力拉动缆绳,一面巨大的、不知何时悄然升起的黑色硬帆“哗啦”一声完全展开!强劲的夜风瞬间灌满船帆,这艘看似笨重的漕船竟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窜去!巨大的惯性让柳婻靑和苏漾踉跄摔倒。
那假艄公,或者说黑鸦卫的水路统制,站在船头,衣袍被河风吹得猎猎作响,对着身后陷入火网混乱的绣娘们和被“囚”字阻挡的追兵,也对着跌坐在船板上的双女主,露出一个残忍而优雅的笑容:
“黑鸦卫水路统制赵无伤,奉上谕——恭送‘金柳娘娘’,赴黄泉冥河!这船,便是尔等的…引魂舟!” 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如同恶鬼的诏令,“好好享受这最后一程吧,‘娘娘’们!哈哈哈哈哈!”
黑色的巨帆鼓满不祥的风,破开被金线熔滴染得如同流淌血泪的河面,载着满船冰冷的杀意和被彻底碾碎的希望,向着黑暗的运河深处,疾驰而去。前方,只有深不见底的墨色河水,和那狂笑声中预示的、未知的幽冥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