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卷上半部分搭配《醉醉渔，唱唱晚》阅读
暴雨歇了力道，从瓢泼转为淅沥，砸在临安城外这片荒芜的芦苇荡里，声音闷得像裹了层湿布。泥水混着腐败的草叶，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苏漾靠在半截朽木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撕裂般的剧痛，那里的箭伤被浑浊的泥水浸泡过，边缘泛着不祥的白。她咬紧后槽牙，用还能动的左手，摸索着去撕扯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襦裙里衣。
“嘶啦——”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荡子里格外刺耳。一小片相对完好的细棉布被扯了下来，上面赫然缠绕着几缕闪闪发光的金线，细密、坚韧，在昏暗的光线下兀自反射着微弱却刺眼的冷光。这正是沉船那夜，混乱中被船舷断裂的雕花勾住的痕迹，也是她们从水下地狱爬出来的唯一“纪念品”。伤口被牵动，新鲜的血珠立刻从包扎的破布里渗出来，迅速染红了那片刚撕下的残绢，像在灰败的底子上骤然绽开了一朵诡异的花。
“省点力气吧，苏娘子，”旁边传来柳婻靑沙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奇异地维持着一丝冷静。她没看苏漾，只是低头在怀里摸索着，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片刻，她掏出一截东西——约莫三寸长，通体焦黑扭曲，早已看不出柳条原本青翠柔韧的模样，只在顶端残留着一点烧灼的印记，依稀是片叶子的形状。她将它托在掌心，指尖拂过那碳化的表面，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用它当‘骨头’，总比指望临安城的城门还硬些。那城门，呵，看着巍峨，还不是说关就关，说卖就卖了？”
苏漾瞥了一眼那截焦黑的残枝，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这是婻靑从家中带出来的最后一小段鲜柳枝了，昔日里她们在西湖泛舟时，她亲手折下赠予她的，那时碧绿如洗，象征着勃勃生机与初生的情谊。如今，它成了这幅模样，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像她们此刻的处境。她压下喉头的酸涩，咧开一个干裂的、堪称豪迈的笑：“成！‘焦骨’配‘血绢’，咱们这风筝，保管是临安城独一份的‘丧门星’款式，乌鸦见了都得绕道飞！”
柳婻靑没理会她的贫嘴，将那块染血的残绢摊在膝上，又从腰间一个同样被水泡得发硬、颜色难辨的破旧小囊里，艰难地抠出几缕干枯的黄色粉末和几片深绿色的碎叶。那是“金魄香囊”最后的残骸，曾经给李将军带来喷嚏，也曾让统制在湖水中显露出“逆”字。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动作。灵巧的手指翻飞，将残绢边缘撕扯成细长的布条，红的、黄的、绿的。
“红，血，主‘死’，”她低声念叨，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将一条染血的红色布条系上那截焦黑柳枝的一端，“统制死了。” 接着是一条黄色的布条，浸染了姜黄粉：“黄，险，主‘危’。亥时……他死前的话，亥时有大危。” 最后是一条绿色的，沾着艾草碎末：“绿，查，目标‘金柳’。那些蛀空大宋根基的蠹虫，必须揪出来！”
苏漾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打结，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编织一条关乎生死的密码，而是在完成一幅精妙的苏绣。那三色布条缠绕在焦黑的柳枝上，红得刺目，黄得诡异，绿得沉郁，组合在一起，在泥泞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滑稽。苏漾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哎哟喂，我的柳大小姐！您这配色，知道的说是生死密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端午节的五彩粽子线呢！这玩意儿放出去，乌鸦没招来，嘴馋的野狗倒可能先扑上来啃两口！”
柳婻靑手一抖，差点把刚打好的结扯散。她没好气地白了苏漾一眼，手下却更快了，将那三色“粽子线”牢牢系紧在柳枝风筝的骨架上，动作带着点赌气的狠劲：“闭嘴！再胡说八道，等会儿这‘粽子’第一个就塞你嘴里喂乌鸦！” 话虽凶，嘴角却也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在这绝境里，苏漾这不合时宜的贫嘴，竟成了唯一能撬开沉重气氛的楔子。
简易的风筝很快成型，焦黑的柳枝为骨，血绢为翼，拖着一条由红、黄、绿三色布条组成的“尾巴”。柳婻靑站起身，小心地托着它，走向一块稍显开阔、芦苇稍矮的地方。苏漾也强撑着站起来，用没受伤的左手帮忙。
一阵裹挟着水汽的江风打着旋儿吹来，带着钱塘江特有的潮腥气。柳婻靑瞅准时机，将风筝奋力向上一抛！
那风筝晃晃悠悠，像个醉汉般在空中打了个趔趄。血绢做的翅膀兜不住风，焦黑的“骨头”似乎也承受不住这份希冀的重量，发出细微的呻吟。它歪歪斜斜，非但没有高飞，反而朝着苏漾的方向猛地一栽！
“小心！”柳婻靑惊呼。
苏漾下意识想用右手去挡，剧痛瞬间如电流般窜遍全身，让她眼前一黑，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摔倒。右肩处，那用最后一段特意保留的鲜嫩柳枝（昔日里充满生机的象征）临时捆扎的绷带，瞬间被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那抹原本代表着生命力的青翠，在温热血浆的冲刷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萎蔫，边缘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黑气。
“苏漾！”柳婻靑顾不得风筝，急忙扶住她。
苏漾疼得冷汗涔涔，却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事！死不了！这破风筝，肯定是嫉妒我比它飞得好看！” 她咬着牙，用左手死死按住右肩，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泥水里。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更强的江风掠过芦苇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本已下坠的风筝，竟奇迹般地被风头兜住，猛地向上蹿升了一截！缠绕在骨架上的金线余丝，在穿透云层缝隙的夕阳余晖中骤然一闪，迸发出短暂却炫目的光芒，如同鬼火跳跃，瞬间刺破了芦苇荡的灰暗。
它挣扎着，摇摆着，越过了低矮的芦苇梢头，朝着临安城的方向，歪歪扭扭却又无比顽强地飘去。
柳婻靑望着那一点在暮色中挣扎的光亮，眼眶微微发热。她紧紧扶着苏漾，仿佛要从这荒诞而脆弱的希望中汲取力量。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低声哼唱起来，曲调是临安孩童们最熟悉的歌谣，歌词却被她即兴改得面目全非，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戏谑的激昂：
“纸鸢哭，纸鸢哭，金线断，筋骨酥……”
“飘呀飘，摇呀摇，找条活路喂乌鸦……”
“三斤半，喂得饱，莫啄我心头肉……”
荒腔走板的童谣在空旷的芦苇荡里回荡，混合着风声水声，飘向暮色四合的临安城。那风筝拖着三色“尾巴”，在越来越暗的天幕下，像一颗渺小而执拗的星子，固执地朝着它未知的命运飞去。
不远处的芦苇深处，几只被惊动的黑色水鸟扑棱棱飞起，盘旋着，发出粗嘎的鸣叫，冰冷的眼珠倒映着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沉入黑暗前最后的烛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