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清晨,是被各种市声唤醒的。蒸饼的雾气混着油条的焦香,铁匠铺叮当的打铁声应和着货郎悠长的吆喝,石板路上是匆匆的步履和轱辘的车轮声,织成一张充满烟火气的网。在靠近城墙根的瓦子巷口,“张记炒货铺”的炉火总是最早旺起来,噼啪作响的炒锅里,饱满的葵花籽、南瓜子在滚烫的黑砂中翻腾跳跃,散发出令人垂涎的焦香。
老板老张,一个精瘦干练的中年汉子,正用一把长柄木铲,如同将军指挥千军万马般,在氤氲的热气中翻搅着他的“兵卒”。他眯着眼,鼻翼翕动,精准地捕捉着每一粒瓜子成熟瞬间的香气变化。就在他准备起锅的当口,头顶的棚布“噗”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一个黑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带着风声,不偏不倚,“啪叽”一下砸进了他刚炒好、还未来得及摊开晾凉的一簸箕金黄油亮的南瓜子堆里。
“哎哟喂!我的新炒货!”老张心疼得直跺脚,抄起长柄铲就想去挑开那“天降横祸”。
周围的街坊和早起等开张的主顾们也都被这动静吸引,纷纷围拢过来看稀奇。只见那“横祸”是个极其简陋的风筝骨架,焦黑的,像是被火烧过,缠着些破布条,还拖着一根在晨光下闪着细碎金光的丝线。最扎眼的是风筝尾部系着的三条布带子:一条暗红发黑,像凝结的血痂;一条是脏污的姜黄色;一条则是蔫了吧唧的深绿色。
老张皱着眉,用铲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三条布条,嘴里嘟囔:“红黄绿?这是个甚?莫不是哪家小崽子搞的鬼把戏?”他拈起那暗红色的布条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铁锈腥气钻入鼻腔,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味……邪性!”
旁边一个常来买炒货的大婶探头看了看,打趣道:“老张,莫不是城里又出了新式瓜子的秘方?拿血染红,姜黄染黄,艾草染绿?吃了能壮胆还是驱邪啊?”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老张没理会大婶的玩笑,他盯着那三条布条,眼神却渐渐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谜题。他可是临安城里响当当的“童谣解谜王”,昔日那场轰轰烈烈的童谣大赛,他可是仅以一谜之差屈居亚军的!这点“小把戏”,岂能难倒他?
他猛地一拍大腿,木铲在炒锅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把众人吓了一跳。“哈!我晓得了!” 他兴奋地指着那三条布带,唾沫星子差点飞到瓜子上,“诸位请看!这配色,这质地,这绝非寻常!”
他拿起那条暗红色的布条,在众人面前晃了晃:“红!炒货行当里,红是啥?炒糊了!焦了!完犊子了!主‘死’!” 他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表情夸张。
接着是那条姜黄色的:“黄!火候拿捏不稳,将焦未焦,悬得很!主‘危’!危险就在眼前!” 他模仿着锅里的瓜子,在热砂里“垂死挣扎”。
最后是那条深绿色的:“绿!新鲜?嫩?错!”他抓起一把刚炒好的、外壳带着自然微绿光泽的南瓜子,“瞧瞧这个!这叫本色!可要是这绿,是别的绿呢?”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比如,有人拿柳树芽子冒充嫩茶,或者……往金瓜子里掺不值钱的柳芽粉,以次充好,坑蒙拐骗!所以,这绿,主‘查’!查那以假乱真、坏了一锅好汤的‘金柳’!”
他这番“炒货解码论”一出口,围观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有人拍着大腿叫好:“老张!你这嘴皮子,不去瓦子里说书可惜了!” “查金柳?查谁家金瓜子掺假了?老张你要当青天大老爷啊!”
就在这时,一个举着刚买的小兔子糖画、约莫五六岁的小童,吮着糖稀挤到前面,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老张手里晃悠的布条,奶声奶气地说:“张伯伯,这布条条,好像我糖葫芦的签签子哦!红的是山楂,黄的是橘子,绿的是……唔,青葡萄?” 他歪着头,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笑闹的湖面。
老张的眼睛瞬间更亮了!他看看小童手里的糖画,又看看那三条布带,猛地一拍脑门,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签签子?糖葫芦?妙啊!太妙了!这不是现成的童谣引子吗?” 孩童无意的话语,如同拨开了他脑中最后一丝迷雾。风筝、布条、颜色、死、危、查金柳……这些零碎的线索,瞬间被“童谣”这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人声鼎沸的童谣大赛现场,热血上涌,斗志昂扬。
“诸位!今日炒货歇业半日!”老张豪气地一挥手,也不顾那砸进瓜子堆里的风筝了,一把抓起那三条“糖葫芦签子”,转身就钻进了他那间堆满麻袋、弥漫着浓郁炒货香气的铺子后间。他要干一件“大事”——编一首新童谣!一首能把风筝带来的警告,像炒货的香气一样,悄无声息又无孔不入地传遍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老张铺子的门板虚掩着,里面传出他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拍案叫绝、时而低声哼唱的声音,混杂着翻动纸张(或许是账本)的哗啦声。街上的喧嚣依旧,谁也没在意老张的“不务正业”。直到日头偏西,瓦子巷开始被暮色浸染,老张才顶着一头乱发,两眼放光地冲了出来。
他目标明确,直奔巷子口那个常年蹲在墙根下、衣衫褴褛但眼睛贼亮的老乞丐。老乞丐正抱着他的破碗打盹,被老张摇醒时一脸茫然。
“老哥!发财的机会来了!”老张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压低声音,将新编好的童谣《纸鸢哭》一句句教给他。那歌词朗朗上口,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金蛟断尾亥时醒(嘿哟),黑鸦啄尽柳梢星(嘿哟)!纸鸢飘摇传凶信(嘿哟),查金柳啊保太平(嘿哟)!”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先是迷惑,听到“发财”二字才猛地亮起光。他咂摸着词儿,那“亥时醒”、“黑鸦啄”、“查金柳”……让他枯瘦的手指微微有些抖。但他很快掩饰过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出脏兮兮的手:“张老板,这词儿……好是好,可唱起来费嗓子啊。您看,唱一句,赏一颗……金瓜子润润喉成不?” 他刻意加重了“金瓜子”三个字,眼神里带着狡黠的贪婪。
老张正沉浸在“传讯”的激昂情绪里,被这“润喉费”噎了一下,没好气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绳结,里面是十几颗小小的、打磨得还算圆润的铜钱,夹杂着两三颗成色明显好得多、带着点暗金光泽的小瓜子——那是货真价实的金瓜子!他肉痛地捻出一颗最小的金瓜子,又抓了一把铜钱塞给老乞丐:“行行行!先给你!唱好了,传开了,少不了你的!记住,找那些机灵的娃儿们教,越快越好!”
老乞丐一把攥住金瓜子和铜钱,那点暗金的光泽在他掌心一闪而没。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拍着胸脯保证:“张老板放心!保管明天一早,满城的小崽子们都会唱!” 他转身就钻进了暮色渐浓的小巷深处,那佝偻的背影带着一种奇异的、去执行“秘密任务”般的兴奋。老张没注意到,老乞丐在拐角处,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反复摩挲着那颗金瓜子,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低声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柳府库的印记……这趟浑水,真值一颗金瓜子么?”
老张的“童谣攻势”效果出奇地好。第二天,瓦子巷口,几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正欢快地跳着皮筋,稚嫩的嗓音清脆地唱着改编后的《纸鸢哭》,节奏欢快,完全冲淡了歌词本身的沉重:
“金蛟断尾(跳!)亥时醒(跳!)——”
“黑鸦飞飞(跳!)啄星星(跳!)——”
“纸鸢高高(跳!)传信信(跳!)——”
“金柳金柳(跳!)快现形(跳!)——”
孩子们咯咯笑着,仿佛只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新游戏。旁边卖针头线脑的货郎担子前,围着几个挑拣的大婶。那货郎戴着顶遮阳的大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吆喝声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边应付着顾客,一边竖着耳朵听孩子们唱歌,斗笠阴影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那些天真烂漫的小脸上扫过。
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小丫头跳得太欢,一个转身,不小心撞到了货郎的担子。货郎“哎哟”一声,像是没站稳,脚下一滑,整个人夸张地朝后倒去,肩膀上挎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脱手飞出!
口袋口没有扎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里面黄澄澄的粉末如同泼洒的金沙,洋洋洒洒地喷溅出来,瞬间落了满地,也沾了不少在周围看热闹的人和那货郎自己的衣襟鞋袜上。一股熟悉的、带着点药味的辛香气息弥漫开来——正是姜黄粉!
“哎呀!我的料!我的姜黄粉啊!”货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也顾不得身上沾的粉末,哭丧着脸去捧地上那些黄粉,动作狼狈不堪,惹得周围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孩子们也停下游戏,好奇地看着这个笨手笨脚的货郎。
没人注意到,那货郎在低头收拾的瞬间,斗笠阴影下,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得意的弧度。粉末沾染的石板缝隙里,几滴清晨未干的露水,正悄然无声地浸润着那鲜艳的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