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午后，暑气被厚厚的云层闷着，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一股混杂着尘土、汗水和劣质茶末的味道。瓦子巷深处的“鸱鸮茶馆”却是一派喧嚣中的清凉地。门楣上那块风吹雨打、字迹已有些模糊的旧匾额下，人头攒动，茶香、汗味、脂粉气以及各种小吃零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南宋市井最鲜活的画卷。堂中一方小小的白布幕亮着，牛皮镂刻的影人儿在幕后灯光的映照下，正上演着一出新鲜热辣的新剧：《纸鸢侠大战乌鸦精》。

“呔！大胆乌鸦精！竟敢啄食我临安孩童口粮！看打！” 幕布上，那穿着七彩布条象征“纸鸢”的侠客影人，挥舞着细竹签做的“正义之剑”，动作矫健，光影流转间颇有几分英姿。

而它的对手，那个用黑漆皮精心雕琢、喙尖爪利、羽翼边缘还特意刻出锯齿状的“乌鸦精”，此刻正被“纸鸢侠”追得满场乱飞，狼狈不堪。一个漂亮的扫堂腿（实际是操纵者用竹签巧妙地绊了一下乌鸦精的支撑杆），那黑漆漆的大家伙“哎哟”一声（幕后班主捏着嗓子配音），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姿势扑倒在幕布上，尖喙深深扎进代表地面的光影里，屁股高高撅起，两片象征翅膀的皮影无力地扑棱着。

“好！”

“打得好！”

“这扁毛畜生就该这么收拾！”

台下的茶客们看得眉飞色舞，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和哄笑声。花生壳、瓜子皮如同小型冰雹般飞向幕布，砸在乌鸦精撅起的屁股上，发出噗噗的轻响。角落的雅座里，两个戴着宽沿笠帽、穿着不起眼粗布衣裳的身影，也随着人群轻轻拍手。笠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略显紧绷的下颌。正是乔装混入的苏漾和柳婻靑。她们的目光看似落在热闹的皮影戏上，实则警惕地扫视着茶馆的入口和人群中的异动。

“这乌鸦精蠢得……倒有几分像那位新上任的指挥使大人。”苏漾借着喝茶的动作，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声在柳婻靑耳边说道，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柳婻靑没说话，只是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指节有些发白。台上那乌鸦精的狼狈样，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快意，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忧虑。

就在全场气氛被乌鸦精的滑稽惨状推向高潮时，茶馆那两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哐当——！”

巨大的声响瞬间盖过了皮影戏的配乐和观众的哄笑。木门撞在墙壁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阳光混合着门外燥热的空气猛地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门口，一群身着玄色劲装、腰挎长刀、面覆半截黑巾的彪形大汉，如同铁桶般堵死了出路。为首一人，身形高大，同样玄色劲装，但外罩一件暗绣着诡异乌鸦纹路的黑色披风，脸上没覆巾，露出一张与柳婻靑有几分相似、却阴沉狠戾得多的年轻面庞——正是新上任的黑鸦卫指挥使，柳婻靑的堂兄，柳文轩！

“黑鸦卫办案！闲杂人等，原地不动！” 他厉声喝道，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石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茶馆内瞬间死寂，方才的热闹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茶客们脸上的笑容僵住，捏着花生的手悬在半空，眼中充满了惊惧。连台上皮影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纸鸢侠的剑尖还指着乌鸦精的屁股，滑稽地定格在那里。

柳文轩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终钉在小小的皮影戏台上，嘴角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妖言惑众！蛊惑人心！给我拿下这妖戏班子！” 他手一挥，身后的黑鸦卫如狼似虎般冲入，粗暴地推开挡路的桌椅板凳，茶盏、果盘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混乱中，一个正给邻桌续水的小二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托着的红漆木盘脱手飞出！盘子里几个青瓷茶盏和一个圆肚小陶罐在空中划出杂乱的弧线，茶水和罐子里黄澄澄的粉末漫天泼洒！

“我的姜黄粉！” 角落里一个负责给茶点配调料的伙计失声尖叫。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原本在幕后操纵乌鸦精、此刻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班主，一个箭步抢到幕前，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台口，对着杀气腾腾冲来的黑鸦卫和面色阴沉的柳文轩，扯开嗓子，用唱戏的腔调，字正腔圆、情真意切地高喊：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手指着幕布上还撅着屁股、姿势滑稽的乌鸦精，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此乃忠良！大大的忠良！乌鸦精？非也非也！此乃我大宋祥瑞——‘护国神鸦’！方才它那番姿态，绝非狼狈逃窜，而是在跳……跳祈雨神舞！对！祈雨神舞！感念皇恩浩荡，祈求天降甘霖，护我大宋国泰民安啊大人！”

他话音未落，幕布后面操纵乌鸦精的学徒也反应过来了，手忙脚乱地扯动竹签。只见那撅着屁股的乌鸦精猛地一哆嗦，竟然真的在幕布上“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开始以一种极其古怪、如同抽筋般的姿势，一颠一颠地“舞动”起来，翅膀僵硬地拍打，脑袋一点一点，配上幕后学徒那带着哭腔、强行模仿的“嘎——嘎——”的“神圣鸦鸣”，场面荒诞到了极点！

“噗嗤——”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一声压抑不住的笑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全场！

“哈哈哈哈哈哈！”

“祈雨舞？神鸦？哈哈哈我的老天爷！”

“这舞姿……绝了！比瓦子里的胡旋舞还带劲！”

刚才的恐惧仿佛被这荒诞绝伦的表演冲淡了，巨大的哄笑声几乎要掀翻茶馆的屋顶。连几个冲在前面的黑鸦卫都愣了一下，脸上肌肉抽搐，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柳文轩的脸色却在这一片哄笑声中彻底黑成了锅底，额角青筋暴跳。他感觉自己被当成了猴子在耍！

“混账东西！” 他暴怒地低吼一声，反手“呛啷”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光一闪，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劈向支撑幕布的竹架！

“咔嚓！哗啦——！”

竹架应声而断！白色的幕布连同上面正在“虔诚祈雨”的乌鸦精皮影一起，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软塌塌地垮了下来，正好盖在旁边一个炭火正旺的小泥炉上，瞬间冒起一股焦糊的白烟。

几乎是同时，酝酿了半天的暴雨，终于撕开了沉闷的云层！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不少直接穿过茶馆年久失修的瓦片缝隙，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倾泻而下！

茶馆内惊呼声四起，人们纷纷抱头躲避。雨水迅速在地上汇集成一滩滩小水洼。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时刻，惊变陡生！

方才小二打翻泼洒出的、被踩踏得到处都是的姜黄粉，被这倾盆而下的雨水一冲，瞬间溶解！浑浊的黄色液体如同活物般在地上蜿蜒流淌，所过之处，那些积水的浅洼里，竟赫然显现出一个个巨大、扭曲、鲜艳如血的——

“逆”字！

一个、两个、三个……如同从地底冒出的诅咒之花，在茶馆湿漉漉的地面上绽放！那刺目的血红，在昏暗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将整个茶馆映照得如同森罗鬼蜮！

“妖……妖法！” 有人失声尖叫。

柳文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瞳孔猛缩。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避开脚边一个正在形成的血红色“逆”字，却忘了地上流淌的姜黄水渍。他穿着硬底官靴的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了一个刚刚成形、笔画最粗的“逆”字的中心点上！

“哧溜——！”

那感觉，就像是踩在了一块浸透了油的牛皮上！柳文轩只觉得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像个笨重的麻袋，手舞足蹈地朝着旁边歪倒！

“大人！” 离得最近的黑鸦卫惊呼着想去搀扶。

但一切都晚了！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柳文轩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后脑勺重重磕在翻倒的长凳角上，眼前金星乱冒。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随着他摔倒的动作，他头上那顶精心梳理、用以遮掩微秃发顶的乌纱幞头，连同里面固定着的一大片乌黑油亮的假发片，竟然一起被甩飞了出去！

那假发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正好挂在了倒塌的皮影戏架子上，一根斜伸出来的、代表乌鸦精尖喙的竹签尖端！如同战利品般，颤巍巍地悬在那里。而柳文轩本人，则狼狈地瘫坐在血红的“逆”字水洼旁，露出底下光溜溜的头顶，只在后脑勺边缘顽强地残存着几缕稀疏的、被雨水打湿紧贴着头皮的黑发，以及额角刚才磕碰出的一块迅速红肿起来的鼓包。

整个“鸱鸮茶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哄笑、惊呼、议论，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冻结。无数双眼睛，从茶客、小二、班主、学徒到黑鸦卫，都死死地盯在指挥使大人那油光锃亮的秃顶，以及那挂在乌鸦精“嘴”上、随风轻轻晃荡的假发片上。时间仿佛停滞了三息。

“噗——”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憋住，发出了一声漏气般的嗤笑。

紧接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震耳欲聋、肆无忌惮、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狂笑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整个茶馆！茶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眼泪狂飙；黑鸦卫们死死低着头，肩膀疯狂抖动；连那班主和学徒都忘了恐惧，指着那假发片笑得瘫坐在地。这极致的荒诞和反差，彻底冲垮了黑鸦卫带来的恐怖威压。

柳文轩瘫坐在冰冷湿漉的地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彻底变成了猪肝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针，扎在他光秃秃的头皮上，扎在他磕肿的额角上，扎在他那挂在乌鸦嘴上的假发上！滔天的屈辱和暴怒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扫过那些狂笑的脸庞，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笑声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抽气声。

“笑？” 柳文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碴，在死寂的茶馆里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很好笑是吗？”他撑着地，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雨水混着地上的污渍浸透了他华贵的披风下摆，光秃的头顶在茶馆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油光，额角的红肿让他整张脸显得愈发狰狞扭曲。

他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众人，嘴角咧开一个如同恶鬼般的狞笑，一字一顿，如同丧钟敲响：

“亥时，城门落钥，全城宵禁！黑鸦卫——挨家挨户，搜捕逆党同谋！我看你们……到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带着刻骨的怨毒。整个茶馆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在无声蔓延。

就在这时，窗外风雨声中，一串清脆稚嫩、无忧无虑的童谣声，如同银铃般，不合时宜却又无比清晰地飘了进来，穿透了死寂的茶馆：

“……金蛟断尾（跳！）亥时醒（跳！）——”

“……黑鸦飞飞（跳！）啄星星（跳！）——”

那欢快的、跳皮筋的节奏，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每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