鸱鸮茶馆那场闹剧般的查封和指挥使大人“亮顶”的震撼场面，如同长了翅膀，在柳文轩铁青着脸、顶着块不知从哪找来的布巾遮羞、率领黑鸦卫狼狈撤离后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瓦子巷附近的大街小巷。恐惧被这极致荒诞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压抑在喉咙里、一碰就忍不住要喷出来的低笑和更加隐秘、也更加大胆的议论。临安城的百姓，在高压下憋得太久，一点点笑料都能发酵成抵抗沉闷的烈酒。

“金线张”老张的炒货铺子，今日却显得有些门庭冷落。不是瓜子的香气不诱人，而是老张自己心不在焉。他坐在柜台后，手里无意识地搓着几颗南瓜子，眼神却飘向门外巷口，像是在等什么人。铺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香，混合着一点新炒葵花籽的独特气味，但他总觉得鼻尖还萦绕着昨日那血红色“逆”字的腥气，还有柳文轩那油光锃亮、红肿鼓包的头顶……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画面，可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张老板？张老板！”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沙哑的女声在门口响起。

老张一个激灵，猛地抬头。只见一个头戴破斗笠、穿着打补丁粗布短褐的身影闪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身形瘦削。那人手里挎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凑到柜台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道：“‘金线粽子’…有货吗？要最‘韧’的那种。”

老张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来了！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灰，同样压低声音：“有！刚出锅的‘沉船馅儿’，韧得能绊倒水龙王！跟我来！” 他示意来人跟上，自己率先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子。

后院比铺面更杂乱，堆满了装炒货的麻袋、劈好的柴禾和几口大缸。角落里，另一个同样斗笠遮面的身影安静地站着，像一截沉默的木头。老张带着来人走到后院角落僻静处，这才停下。

“苏…苏娘子？”老张试探着问那先进来的人。

来人抬手，轻轻掀起了点斗笠边缘，露出一双明亮却带着疲惫的眼睛，正是苏漾。她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小截东西，递给老张。

那是一小段柳枝，只有手指长短，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浓稠的血浆彻底浸泡过，早已失去了植物原本的脉络和生机，干硬、脆弱，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喏，‘真·红豆馅’。”苏漾的声音带着点自嘲的沙哑，指了指那血柳枝，“‘粽子’的芯儿在这，就看你的‘金线’够不够韧，能不能包住了。”

老张接过那截血柳枝，入手冰凉沉重，心头也是一沉。他自然明白这“馅料”的分量，代表着沉船血案和统制的死。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旁边那个沉默的身影：“柳…柳姑娘？”

柳婻靑也微微掀开了点斗笠，露出苍白的下巴和紧抿的唇，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她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老张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放心！”老张将那截血柳枝小心地揣进怀里，仿佛揣着一块烧红的炭，脸上却挤出市侩又精明的笑容，搓着手道，“咱老张别的本事没有，这‘金线’的手艺可是祖传的！保管‘韧’得让那些鼻子灵的‘乌鸦’咬钩！” 他转身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破麻袋堆旁，伸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他一层层剥开油纸，里面赫然是一小缕闪烁着细碎金光的丝线！正是苏漾她们沉船时，从钩破的里衣上艰难抽取、保存下来的“沉船金线”！

“瞧，正宗的‘沉船金’，韧如牛筋，缠住就别想跑！”老张捻着那缕金线，金线在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与他脸上那副“奇货可居”的奸商表情相得益彰，“咱这就去巷口，演一出‘金线钓蠢鱼’！”

瓦子巷口，人流比茶馆那边稀疏些，但依旧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老张故意选了个靠近岔路口的位置，像个真正的货郎那样，把那缕金线托在掌心，对着偶尔路过的行人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呐！上好的‘水龙王筋’！缠个坠子辟邪消灾，绑个粽子福寿安康咧！” 苏漾和柳婻靑则装作挑选旁边杂货摊上的针线，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老张周围。

这“奇货”果然引来了注意。一个穿着体面绸衫、摇着折扇、看起来像个闲逛富家公子哥的年轻人踱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老张手里的金线：“哟，老丈，这金丝看着成色不错啊？哪来的？真是水龙王筋？”

“那还有假！”老张唾沫横飞，把金线往那公子哥眼前凑，“您看这光泽！这韧劲儿！不瞒您说，这可是前几日运河里……呃，打渔捞上来的！沾了龙王爷的仙气儿！就这一小缕，您给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夸张的价格。

那公子哥眼中贪婪的光芒一闪而过，但脸上还是挂着玩味的笑：“捞的？我看是……沉船上刮下来的吧？”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试探。

老张脸色“一变”，立刻把金线往回收，眼神躲闪：“您……您可别乱说！老汉我清清白白做生意的！”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斜刺里猛地窜出一个黑影！速度快得惊人！那是一个同样穿着普通布衣、但动作矫健狠辣的汉子，他目标明确，一把就抓向老张手里那缕金线！同时口中厉喝：“黑鸦卫办案！私藏赃物，给我拿下！”

老张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傻了，手一抖，那缕金线脱手飞出！但他看似慌乱的动作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准，那金线并没有落地，而是如同有生命般，一端被那汉子抓在手里，另一端却打着旋儿，巧妙地缠上了那汉子抓金线的手腕！

“嗯？！”那黑鸦卫密探一愣，本能地想甩开。

晚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直“挑选针线”的柳婻靑动了！她如同捕食的灵猫，无声无息地贴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小团深绿色、散发着浓郁药草气味的艾草团！趁着那密探甩手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将那团艾草塞进了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嘴里！

“唔！！！” 密探猝不及防，艾草那辛辣刺激的气味直冲天灵盖，呛得他眼冒金星，剧烈地咳嗽起来，想把那团东西呕出来。

“哎哟喂！官爷！您这是做什么？” 老张像是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大叫，“抢东西还往嘴里塞草？您饿疯啦？” 他一边喊，一边看似手忙脚乱地想去“帮忙”，实则手指极其灵巧地在那缠绕在密探手腕上的金线末端一捻、一绕、一勾！那缕看似纤细的金线，竟展现出超乎想象的韧性，如同一条活的金色小蛇，瞬间沿着密探的手臂向上缠绕，几个呼吸间就将他的两只手腕死死地捆在了一起，打了个复杂难解的结！

那密探又惊又怒，嘴里塞着艾草团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怒吼，拼命挣扎。可他越挣扎，那金线缠得越紧，深深勒进皮肉里，转眼间就把他捆成了个双手反剪的“人肉粽子”！这手法，竟与沉船那夜，绣娘们用锚链金线缠住统制如出一辙！

“放…放开我！” 密探终于用舌头顶开了一点艾草，含糊不清地嘶吼，脸憋得通红，“我…我堂哥是…是柳指…”他想搬出柳文轩的名头。

一直冷眼旁观的苏漾这时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手里还捏着根刚买的劣质木簪，她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一脸嫌弃地打断他：“哦？柳指？柳树枝啊？” 她凑近那被捆得结结实实、狼狈不堪的密探，脸上挂着极其欠揍的、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说怎么一股子腌菜缸味儿呢！原来是腌乌鸦入味儿了！啧啧，这爱好，挺别致啊官爷！” 她的话引得旁边几个远远围观的闲汉忍不住嗤嗤偷笑。

那密探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你…你们…啊嚏！！！” 一个巨大的、被艾草刺激出来的喷嚏再也忍不住，如同炸雷般从他口鼻中喷薄而出！唾沫星子混合着被震碎的艾草粉末，呈喷射状，劈头盖脸地向前喷去！

无巧不巧，酝酿了半天的雨点，就在这时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细密的雨丝混合着那喷出的艾草粉末，瞬间扑在了密探自己那张因愤怒和窒息而扭曲的脸上！

更令人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沾了雨水、附着在他脸上的艾草碎末，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雨水的浸润下，显露出清晰无比的字迹！不是血红色，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淤血般的暗紫色！一个巨大、扭曲、占据了他大半张脸的——

“逆”字！

如同一个烙在脸上的耻辱标记！在雨水的冲刷下，那紫色愈发清晰刺眼！

“啊——！！！” 密探自己也感觉到了脸上的异样，他看不到，但围观人群骤然发出的、混合着恐惧和极度荒诞的惊呼声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我的脸！妖法！你们对我用了什么妖法！我毁容了！我毁容了啊！！！”

他像条被扔上岸的鱼，疯狂地扭动着被金线捆住的身体，试图用肩膀去蹭脸上的字，却只是徒劳地将那紫色蹭得更加模糊、更加狰狞。绝望的哭嚎声在雨巷中回荡。

一个挎着菜篮、头发花白的老阿婆刚好路过，被这惨状吓得后退两步，挎着的篮子里滚落出几个土豆。她看着地上扭动如蛆、脸上顶着个巨大“逆”字的密探，又看看旁边一脸“无辜”的老张和两个斗笠人，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和不解，最终只是摇着头，弯腰去捡她的土豆，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作孽哟……这世道，变戏法的都遭报应了么……”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这荒诞闹剧的表皮，露出底下冰冷的一角。周围看热闹的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窃窃私语声里多了几分寒意。

老张脸上的“奸商”笑容也收敛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地上崩溃的密探，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越来越阴沉的天色和可能潜伏的视线。他蹲下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散落在地的东西，包括那缕还捆在密探手腕上、沾了泥水的金线。

“晦气！真晦气！”他一边收拾，一边骂骂咧咧，像个真正心疼货物的小贩。他把那缕金线胡乱团了团，塞进随身带来的一个半旧木箱子里，那木箱原本是装炒货用的，还沾着不少瓜子壳。

就在他“哐当”一声合上箱盖的瞬间——

或许是动作太大，或许是箱子本就老旧。箱盖边缘一块不起眼的木片被震得微微翘起了一道缝隙。

一道惨白的光线（或许是云层裂开缝隙透下的天光）恰好透过那道缝隙，照进了箱子深处。

缝隙之下，箱底角落，一点与周围木质截然不同的、带着金属冷硬质感的光芒，一闪而逝。

那光芒，来自于半枚被随意丢在箱底的银锭。虽然只露出一小角，但那熟悉的造型，边缘那独特的、如同柳叶脉络般的錾刻印记——赫然是柳府库银的标记！

老张毫无所觉，“咔哒”一声，已经用力扣上了箱子的铜搭扣，将那点致命的银光彻底锁进了黑暗。他抱起箱子，对着苏漾和柳婻靑使了个眼色，三人迅速隐入旁边一条更狭窄的雨巷深处，只留下那个脸上顶着巨大紫色“逆”字、哭嚎不止的密探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徒劳挣扎。

在他们头顶，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不知何时落在了巷口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它冰冷的眼珠转动着，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幕，精准地落在那刚刚合拢的旧木箱上。当苏漾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乌鸦无声地张了张喙，仿佛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嘲笑。它猛地振翅，黑色的羽翼划破雨帘，朝着黑鸦卫衙门的方向飞去，羽翼带起的劲风，似乎扫过了老张抱着的木箱表面，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