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泼在临安城头。那最后一点天光,被城门处骤然升腾的赤红火蛇贪婪地吞噬。无数火把攒动,铁链绞动门轴的沉重呻吟穿透雨幕,如同巨兽合拢了最后一道利齿。亥时已至,生路断绝。
冰冷的湖水漫过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向上爬。柳婻靑扶着苏漾,两人如同水边两株被狂风蹂躏殆尽的芦苇,湿透的衣裳紧贴着滚烫与冰寒交织的躯体。苏漾的右肩,那处溃烂的伤口在湿冷中灼痛得更甚,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腐肉与筋络,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咧了咧嘴,那笑容在晦暗的光线下惨淡得如同将熄的炭火,手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被湖水浸透、软塌塌的布囊。
“喏,”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戏谑,将布囊塞到柳婻靑手中,“底下那位…怕是嘴里淡出鸟了…这点‘压箱底的好料’…权当…加个菜…”
布囊里,是“金魄香囊”最后残存的粉末,混杂着艾草的辛烈、姜黄的沉郁,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药渣,散发着绝望的气息。柳婻青无言,只觉得掌心这团湿冷之物,重逾千钧。她转身,面向那片在夜色中泛着幽暗微光的湖水,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她蹲下身,手指用力,将那混杂的残料,狠狠扬入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
细碎的粉末如同尘埃,无声地沉坠。
一秒,死寂。
两秒,只有雨滴敲打水面的轻响。
就在柳婻青以为这点尘埃终将被湖水无声埋葬时——
异变,生于幽微!
粉末沉入的浅水处,一丛丛墨绿色的水藻仿佛被无形的火星点燃!一点幽邃、妖异的靛蓝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水藻的脉络间急速蔓延、勾勒!一个巨大、扭曲、边缘如同鬼爪般张狂的——
“亥”字!
一个由发光水藻构成的“亥”字,在浑浊的湖底无声燃烧、悬浮!靛蓝的冷光穿透水面,将岸边两张惨白的脸映得如同鬼魅。这景象,诡异得超越了所有市井传闻,如同幽冥在人间睁开的一只冰冷眼眸。
“噗哈哈哈——咳咳咳!” 苏漾的狂笑声如同被扼住喉咙后骤然爆发的嘶鸣,她笑得弯下腰,又因牵动伤口疼得蜷缩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却依旧挡不住那歇斯底里的腔调,“加…加得好!柳大小姐!统制大人…怕是要被这‘蓝汪汪的席面’…吓得活过来又死一次!哈哈哈!咱们的毒药…改行…改行当染匠了?这颜色…靛蓝靛蓝的…够…够给你我…染一身体面的寿衣了!哈哈哈!”
这刺耳的笑声,在死寂的湖边、在靛蓝幽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荒诞而尖利。柳婻青只觉得一股邪火混合着冰冷的绝望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她猛地回身,几步冲到狂笑不止的苏漾面前,抬脚就踹在她尚算完好的腿侧!
“扑通!”
苏漾猝不及防,被她踹得重心全失,惊叫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地砸进岸边的浅水里!冰冷的湖水瞬间没顶,呛入她的口鼻,笑声被粗暴地掐断,只剩下狼狈的挣扎和剧烈的呛咳。
“染布?寿衣?”柳婻青站在没膝的水中,雨水顺着她紧抿的唇线滑落,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冰锥,“再胡吣一句,我便让你现在就下去,亲自给统制大人解释这‘蓝光宴’!”
苏漾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才挣扎着站起,湖水浸透全身,冻得她牙关打颤,却也让她滚烫混乱的脑子被冷水激得一清。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柳婻青被靛蓝幽光和远处火把映照得明灭不定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水中那个正渐渐黯淡、却依旧轮廓狰狞的“亥”字,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扯出一个无声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艰难地爬回岸上,湿透的布衣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镣铐。
死寂重新笼罩了两人,只有雨声和远处城门关闭后残留的铁链余音。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无边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一阵裹挟着水腥气的夜风,呜咽着掠过芦苇丛。
风中,夹杂着一种细微的、木质摩擦的“咯啦”声。
柳婻青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幽暗的湖面上,一块焦黑、扭曲的木板正随波逐流,缓缓漂近岸边。那木板边缘炭化碎裂,布满烟熏火燎的丑陋疤痕。当水流将它推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时,借着水中残余的靛蓝微光,她们清晰地看到木板上,一只雕刻的、呈呵护姿态的手掌,只剩下一半,掌心下方,一个烧得只剩半边的“幼”字,如同泣血的伤口。
是慈幼院的残骸!
是那个曾在金梭穿梭的午后,伴着织娘笑语和孩童读书声,被她们亲手挂上的牌匾!是那个承载着微末暖意与“幼吾幼”之梦的方寸之地!如今,只剩这焦黑的一角,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沉,嘲笑着她们所有的挣扎与不甘。
苏漾看着那块焦木,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空洞的灰烬。
柳婻青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那只残破的手掌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雨水灌入口中。
“嘎——!”
一声凄厉刺耳的鸦啼,如同丧钟般撕裂了雨夜的死寂!芦苇荡深处,无数漆黑的羽翼骤然腾空!如同沸腾的墨汁泼向夜空,乌鸦群惊飞而起,盘旋嘶鸣,冰冷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芒。
其中一只羽翼格外油亮、体型硕大的乌鸦,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猛地从鸦群中俯冲而下!它的目标,赫然是那块漂浮到岸边的、焦黑的牌匾残骸!
锋锐如钩的利爪,精准地抓向残骸边缘——那里,一缕细如发丝却坚韧异常的金线,不知何时缠绕在焦木的裂口处,在远处城门火把的微弱反光和水中靛蓝的映照下,挣扎着闪烁出最后一点微弱如萤的光芒!
“噗啦!”
利爪钩住了金线!猛地一扯!
金线瞬间绷直,另一端连接的物件被巨大的力量从水中带起!
那是一只柳叶形状的发簪!簪身已然焦黑断裂,只剩下半截,但那份精巧的轮廓,那曾流转于金梭与锦绣间的温润光泽,柳婻青至死也不会认错——正是在织机嗡鸣、锦缎流光的那一天,在锦绣坊弥漫着新绸清香的午后,她亲手将它簪上苏漾的发髻,笑言要“绾尽西湖烟雨”!
此刻,这承载过情谊与初心的信物,如同被献祭的残烛,缠绕着象征阴谋与毁灭的金线,在凄冷的夜风中无助地旋转、飘荡。断裂的簪尖,映着水中将熄的靛蓝“亥”字和远处城门上盘踞的火蛇,挣扎着闪烁出一点风中残烛般的、随时会彻底湮灭的微光。
那只硕大的乌鸦抓着金线与断簪,在低空盘旋半圈,冰冷的鸦瞳如同深渊的镜面,清晰地倒映出岸边两个湿透、濒临崩溃的身影,倒映着水中那诡谲的蓝光,倒映着城门上冰冷的火链,也倒映着簪尖那点如同被命运之风吹拂、即将彻底熄灭的烛火。
它发出一声更显凄厉的鸣叫,猛地振翅,带着这残酷的“战利品”,朝着临安城那如同巨大墓穴入口般紧闭的城门方向,决绝地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