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裹着临安城墙,亥时闭门的梆子声早被吞没,城楼上火把蜿蜒如毒蛇盘踞。苏漾和柳婻靑趴在芦苇荡冰冷的淤泥里,发梢还滴着西湖水,带着一股子水藻的腥气和……姜黄粉染出的诡异靛蓝。方才那“亥”字在水面妖异浮现的景象还在眼前晃,苏漾咧咧嘴,喉咙里滚着劫后余生的干笑,又硬生生被柳婻靑踹她入水时灌的那口冷水给呛了回去。
“寿衣?”柳婻靑的声音在夜风里刮着骨头,她抹了把脸,指尖沾着点蓝,“苏娘子,不如想想怎么活着进城给你自己缝一件实在。”她眼角的余光扫过水面,那块焦黑扭曲的慈幼院牌匾残骸,正被无声的暗流推着,像口不吉利的棺材,缓缓漂远。几只乌鸦盘旋其上,利爪勾扯着牌匾断裂处残留的一缕金线——那金线末端,半片断裂的柳叶簪在凄冷的月色下打着旋,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最后一粒将熄的烛火,烫得柳婻靑心口一缩。那是昔日春日柳枝赠簪的情谊,此刻却像句无声的谶语。
进城。必须进城。地窖里埋着孤注一掷的指望。
天蒙蒙亮,城墙根下飘来浓腻的香火气。一座香火凋敝的小土地庙成了她们的“衣冠冢”。两件不知哪个懒散和尚遗弃的僧袍,沾满了陈年的香灰和蛛网,散发着朽木与劣质线香混合的古怪气味。苏漾抓起供桌底下不知积攒了几年的锅底灰,胡乱在自己和柳婻靑光溜溜的脑门(临时剃的发茬还扎手)上涂抹。柳婻靑对着水洼里模糊的倒影蹙眉:“苏娘子,你这‘佛印’……活似炊饼上糊了层烤焦的芝麻。”
“佛祖心中坐,芝麻也是禅!”苏漾梗着脖子,把一只豁了口的木鱼塞给柳婻靑,自己抄起根不知原用途的木棍,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敲出个破锣般的调子,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西湖水煮金鲤鱼唷——骨头酥来肉化羹——善哉善哉!”荒腔走板的调子混着俚俗的改编童谣,活脱脱两个饿疯了的野和尚。
城门刚开,晨雾未散,守城的兵卒呵欠连天,眼角糊着隔夜的眼屎。盘查松散得像筛子。轮到她们,一个歪戴帽子的兵卒懒洋洋地伸手在苏漾裹得严实的僧袍上拍打,摸到一处略显硬挺的里衬边缘,顺手就往外一扯——“刺啦”一声脆响!
僧袍被扯开半幅,露出里面一截虽沾了泥污、却依旧能看出不凡质地与织金暗纹的里衬。那是昔日记忆里锦绣坊巅峰时期,用改良提花机织出的“西湖烟雨”贡缎的边角料!当初苏漾还戏称这料子“给皇帝老儿做裤衩都嫌滑溜”,如今却成了致命的破绽。
兵卒的睡眼一下子被那残存的华光刺醒了半分,随即又被浓重的鄙夷覆盖。他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似的,将那扯下的破僧袍连带里面那截华贵的里衬布头,随手往城墙根下一丢,啐了一口:“呸!穷酸秃驴,倒会捡破烂充门面!滚进去!晦气!”那块在昔日记忆象征过无上荣耀与繁华技艺的贡缎碎片,如同垃圾般飘落,正巧掉进一个蜷缩在墙角、捧着破碗打盹的老乞丐怀里。老乞丐迷迷糊糊地捏了捏,嘟囔一句“软和”,塞进了怀里。
危机似乎解除。柳婻靑刚暗自松了半口气,下巴上一痛!一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小乞儿,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她匆忙间黏上的、用马尾巴毛做的假胡子!
“娘哎!和尚长胡子啦!”小乞儿兴奋地尖叫,手里还攥着那缕“罪证”。
电光火石间,柳婻靑福至心灵。她猛地挣脱小乞儿的手,一个踉跄向后跌去,顺势盘腿跌坐在地,双手合十,双目圆睁(努力模仿昔日记忆皮影戏里看过的怒目金刚),喉咙里挤出一种古怪的、仿佛砂纸摩擦的“嗬嗬”声。她全身筛糠般抖动起来,沾满香灰的脸扭曲出神佛附体的“威严”,嘴里开始胡言乱语:“无量寿佛!吾乃……达摩祖师!东土缘法未尽,特显法相于此!孽障退散!唵——嘛——呢——”
一边“显圣”,她一边手脚并用,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在地上扭动起来——那是昔日记忆为吓唬贪官,临时跟街头杂耍班子学的半吊子秧歌步,此刻配上她“高僧”的身份,显得荒诞绝伦。她扭着腰,甩着并不存在的“水袖”(只有破僧袍的袖子),脚底下踩着毫无章法的十字步,口中含混不清地唱着:“……金鲤肥唷……佛祖笑开颜……布施积德……早登西天……”
这突如其来的“神迹”瞬间引爆了清晨城门口稀稀拉拉的人群。卖菜的老农、挑担的货郎、赶早的香客……全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哄笑连连。
“快看!达摩祖师扭秧歌咧!”
“佛祖显灵!保佑我今年收成好唷!”
“这高僧……跳得真喜庆!赏!快赏!”
铜钱、干饼、甚至几片菜叶子,雨点般朝场中“舞动”的柳婻靑飞去。场面混乱而“喜庆”,充满了底层百姓对神佛最质朴也最荒诞的想象。那小乞儿早忘了胡子的事,兴奋地满地捡钱。
苏漾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婻靑这神来之笔的“表演”,嘴角抽搐着,差点绷不住笑出声。她赶紧低下头,把木鱼敲得震天响,嘴里把“西湖水煮金鲤鱼”的调子哼得更响,盖过自己快要憋不住的笑。眼角余光却死死盯住那个抱着破碗、揣着贡缎碎片、正奋力挤进人群捡钱的老乞丐。
城门洞下,兵卒们也被这闹剧吸引,笑得前仰后合,早把刚才那点布料疑云抛到了九霄云外。其中一个兵卒甚至摸出几枚铜钱,嬉笑着扔向场中:“接着!高僧!跳得好!再来一段!”
一片“祥瑞”的哄闹声中,柳婻靑扭动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香灰混着汗水在她脸上淌出几道滑稽的沟壑,她奋力地舞动着,仿佛要将心底积压的所有惊惶、愤怒和那缕在昔日记忆上元灯会时璀璨夺目、如今却如风中残烛的“锦绣”荣光,都在这荒诞的扭动中燃尽。她的目光,穿过纷飞的铜钱和哄笑的人群,似乎捕捉到城墙根阴影下,另一双并非看热闹、而是带着冰冷审视的眼睛,一闪而没。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她沾满香灰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