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临安城东的书肆“墨香斋”已卸下门板。掌柜是个干瘪老头,眼皮耷拉着,对这两个天不亮就敲门的“游方和尚”爱答不理。柳婻靑袖中滑出几枚沾着香灰的铜钱(清晨“布施”所得),轻轻按在积满灰尘的柜台上:“阿弥陀佛,借贵宝地藏经阁一观,参悟些……陈年旧账。” 她特意咬重了“旧账”二字,眼神扫过通往内室那扇不起眼的窄门——那是昔日里,苏漾为寻些“禁书”解闷,无意中发现的地窖入口。
掌柜浑浊的眼珠在铜钱上滚了滚,又掠过两人光秃秃的脑门和破僧袍,鼻子里哼出一股带着隔夜蒜味的气流,摆摆手,算是默许。那扇窄门吱呀作响,仿佛在抱怨着时隔多日再次被开启的宿命。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年纸张霉味、朽木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呛得两人同时打了个喷嚏。
地窖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几缕微光从头顶木板的缝隙里艰难挤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苏漾摸索着,终于在墙角一堆烂书卷下,摸到了半截凝固的蜡烛头。火折子吹亮,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空间,映照出四壁蛛网密布,地上散落着虫蛀的竹简和泛黄的书页。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
“就是这儿了,”柳婻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一个空荡荡的、用廉价松木打造的粗糙木匣。又摸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正是昔日记忆里那些塞了“谏君诗”的军需香囊拆解后剩下的材料。“姜黄粉,”她掂了掂锦囊,又指向头顶角落一张巨大的、积满厚厚灰白色霉尘的蛛网,“还有这宝贝。”
苏漾会意,踮着脚,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将那蓬如同棉絮般的霉尘捅了下来,灰白的粉末纷纷扬扬,呛得两人又是一阵猛咳。柳婻靑将锦囊里的姜黄粉尽数倒出,与那堆霉尘混合在一起。昏黄的烛光下,两种粉末搅动,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略带辛辣又混合着腐朽气息的“香味”。
“咳咳……好家伙!”苏漾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吐槽,“这陷阱,闻着比佛跳墙还香!佛祖闻了都得还俗!”
柳婻靑没理她的贫嘴,眼神锐利。她用手指仔细地将这黄白混合的粉末,均匀地涂抹在空木匣的每一寸表面,尤其是锁扣和开合缝隙处,确保任何试图打开它的人,都避不开这份“香粉大礼”。涂抹完毕,木匣在烛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油腻腻的哑光。
接着,她从墙角一个废弃的鼠洞里,扒拉出一只早已僵硬的、不知死了多久的硕大老鼠尸体。忍着强烈的反胃,柳婻靑用两根树枝夹起老鼠,小心翼翼地将一封事先伪造好的“悔过书”——模仿的是那位她们在昔日记忆有过接触、负责临安防务的统制官笔迹,声称自己私藏了“金柳交易”真账本于此——卷好,用力塞进老鼠大张的嘴里。那老鼠僵硬的姿势,倒像是死死叼着这封要命的信。
“来,给‘鼠大仙’上个供。”柳婻靑眼神里闪过一丝昔日记忆里扮神婆时的狡黠与狠厉。她将塞了信的老鼠,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地窖中央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让它保持着昂首叼信的姿态,前面还象征性地放了几粒发霉的米粒。这“献宝鼠仙”的造型,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既诡异又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滑稽。
布置完毕,两人累得靠墙坐下。烛火跳动,光影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扭曲晃动。柳婻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一堆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烂书卷,一抹熟悉的靛蓝色封面碎片刺入眼帘。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扑了过去,从那堆破烂里,小心地抽出一本残破不堪、只剩三分之一的小册子。
封面上,用娟秀小楷写着的《莺啼集》三个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莺”字轮廓。昔日里,她们在市井中收集童谣、编纂成册时的欢快情景,如同隔世的幻影在脑中一闪而过。册子被虫蛀鼠咬得厉害,边缘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过。
柳婻靑颤抖着手翻开仅存的几页。其中一页上,拓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方形印章图案,但图案的大部分,连同周围的注释文字,都被蛀虫啃噬得残缺不全,只剩下一些难以辨认的笔画和几个小孔。她记得,这是在昔日某次收集童谣时,从一位老说书人压箱底的旧契约上无意间拓下的图案,当时只觉得花纹奇特,并未深究。
“苏漾,酸浆果!”柳婻靑的声音有些发紧。
苏漾立刻从随身的破布袋里摸出几颗在城外顺手采摘的、紫红色的小浆果。这是昔日记忆里,她们用来调制“神血”吓唬贪官的材料之一,汁液遇碱会变红。柳婻靑用力捏碎浆果,深紫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带着一股野果的微酸气息。她小心翼翼地将汁液涂抹在那页拓印图案的背面,尤其是被虫蛀蚀的孔洞边缘和残留的笔画上。
昏黄的烛光下,那深紫色的汁液缓缓渗透着焦脆的纸张。一些原本被蛀空、看似无意义的边缘线条,在汁液的浸润下,竟慢慢显露出极其微弱的、淡红色的轮廓!几个残缺的笔画,在红痕的映衬下,隐隐约约地拼凑出几个字:
“…柳…嘉定…押…”
尤其是那个“柳”字,虽残缺,但笔锋走向,柳婻靑无比熟悉!紧随其后的两个字,更是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嘉定三年!那是父亲柳文渊(柳父)仕途一个关键节点的年份!
柳婻靑捏着残页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薄薄的纸页在她手中簌簌发抖,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不知是泪还是雨的那场别离,柳父宋夫人为了家族自保,最终选择与朝廷妥协、甚至默许与她们“断亲”的决绝,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过心头。亲情?在士大夫的家族利益和官场规则面前,何其脆弱!
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嘴角甚至艰难地向上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嘲讽。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从她喉咙里挤出,在寂静的地窖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挺好。虫子啃得……倒是比人写的干净利落。”
话音未落,地窖里死寂的空气突然被打破!
“阿嚏——!”苏漾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得头顶腐朽的木梁簌簌掉灰。
几乎同时,“噗通”一声闷响!一块黑乎乎、油亮亮、足有成人小臂长短的玩意儿,从她们头顶的梁上应声而落!
“哎哟!”苏漾只觉头顶一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腊味、尘土味和某种奇异腐败气息的“香气”瞬间将她笼罩。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入手冰凉、油腻、硬邦邦!
昏黄的烛光下,只见苏漾光溜溜的脑门上,不偏不倚,正顶着一块不知在梁上挂了多久、早已风干发黑、油光锃亮的陈年老腊肉!那腊肉形状奇特,像顶歪戴的帽子,牢牢“扣”在她的“佛印”(锅灰)上,油渍迅速在脑门上洇开一圈深色的印迹。几粒发霉的米粒(大概是给“鼠大仙”的供品)还粘在腊肉边缘,摇摇欲坠。
“噗……”柳婻靑看着苏漾顶着“肉冠”、一脸懵圈、浑身散发着诡异“腊肉香”的滑稽模样,那强行压下的悲怆竟被这荒诞一幕冲散了一丝,忍不住真的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里还带着未散的苦涩。
这笑声和腊肉坠地的动静,仿佛惊动了地窖深处的主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角落里响起。紧接着,在烛光照耀的边缘,一只、两只、三只……大大小小、灰溜溜的老鼠,从破洞、缝隙里钻了出来。它们的小眼睛在烛光下闪着贼亮的光,目标明确地直奔那块刚刚从苏漾头上滚落在地、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陈年腊肉!
一场无声的盛宴开始了。老鼠们围着那块“天降横肉”,毫不客气地啃噬着边缘的油脂和硬皮,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啃咬声。它们排着队,秩序井然,仿佛训练有素的小偷,疯狂地搬运着那些被啃下来的腊肉碎渣,拖回各自的洞穴。一只格外肥硕的大老鼠,甚至拖着一块比它脑袋还大的肉渣,从柳婻靑的破僧袍上爬过,留下几道油腻的爪印。
烛火摇曳,光影在啃噬腊肉的老鼠、顶着肉冠发懵的苏漾、以及捏着残页、笑容僵在唇边的柳婻靑脸上跳动。地窖里弥漫着霉尘、姜黄粉、酸浆果、陈年腊肉和老鼠的腥臊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又无比荒诞的气息。那“献宝鼠仙”的石板前,几粒发霉的米粒静静躺着,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这精心布置的陷阱和刚刚发现的、足以撕裂人心的残页真相。角落深处,更多的老鼠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贪婪地注视着这片小小的、充满“香气”的混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