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老鼠啃噬腊肉的窸窣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空气里混着霉尘、姜黄粉、陈年油脂和鼠臊的诡异“香气”越发浓郁。苏漾顶着那块油亮的“肉冠”,鼻尖几乎要碰到腊肉粗糙的皮面,那股直冲天灵盖的腐败气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刚想抬手把这块“天降横财”摘下来,柳婻靑却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
“嘘!”柳婻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绷紧的弦即将断裂的颤音。她另一只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张《莺啼集》残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残页上那“…柳…嘉定…押…”的淡红字迹,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像几道未干的血痕。
头顶的木板缝隙外,原本模糊的市井喧嚣,不知何时被一种沉重、整齐、带着金属摩擦感的脚步声取代!那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墨香斋的方向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地窖入口那扇腐朽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
一声巨响,伴随着木屑纷飞,地窖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这黑暗的巢穴,激得地窖里所有的老鼠吱哇乱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惊恐地四散逃窜,瞬间消失在墙角的破洞和书堆的缝隙里,只留下几块啃了一半的腊肉渣。
尘土弥漫中,一个身着簇新甲胄、腰挎长刀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轮廓,柳婻靑和苏漾都认得——柳家旁支的堂兄,柳文瑞!昔日记忆里,柳父宋夫人与她们“断亲”时,这位堂兄就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此刻,他甲胄锃亮,趾高气扬,身后跟着七八个手持兵刃、神情凶狠的兵卒,显然是攀上了什么高枝。
“哼!好个藏污纳垢的耗子洞!”柳文瑞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得意,他迈步走下台阶,靴子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印痕。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就锁定了地窖中央石板上那只僵硬的、昂首叼着信的“献宝鼠仙”,以及旁边那个涂抹着诡异黄白色粉末的木匣!
“给我拿下!把那只死耗子嘴里的东西掏出来!”柳文瑞厉声下令,眼神贪婪地盯着那木匣,仿佛那里面装着他飞黄腾达的敲门砖。他根本没把角落里两个灰头土脸、僧袍破烂的“野和尚”放在眼里。
两个兵卒应声扑上,其中一个急不可耐地伸手就去抓那木匣。
“别碰——”苏漾下意识地想喊,却被柳婻靑死死按住。
就在那兵卒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木匣锁扣的瞬间!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那是柳婻靑在木匣下方石板缝隙里,用一根细韧的鼠筋和一根弯曲的铁钉布置的简易触发机关!
兵卒的手指刚碰到锁扣,那根绷紧的鼠筋猛地弹开!带动钉子上方一个用破瓦片临时充当的“小漏斗”瞬间倾覆!
“哗啦——!”
一大蓬混合着霉尘和姜黄粉的细密粉末,如同天女散花般,兜头盖脸地淋了那兵卒和近在咫尺的柳文瑞满头满脸!黄白色的粉尘瞬间糊满了他们的头发、眉毛、眼睫毛,呛得两人同时剧烈地咳嗽起来,涕泪横流。
“咳咳咳……混账!什么东西!”柳文瑞暴怒,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子去擦脸上的粉尘。汗水混合着油腻(他脸上本就有些油汗),瞬间浸湿了袖口沾染的粉末。
就在他擦拭额头的瞬间!
旁边一个眼尖的兵卒,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指着柳文瑞的脑门,惊愕地张大了嘴,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笑:“噗——哈哈哈!统领!统领大人!您……您额头上开花了!好大一朵红牡丹!哈哈哈!”
柳文瑞一愣,猛地停住擦拭的动作,用手背一抹额头——触手一片黏腻湿滑,再看手背,赫然是一片刺目的、如同鲜血般的艳红色!那是他额头的汗碱(碱性)遇到了姜黄粉(遇碱变红)产生的化学反应!
昏黄的光线下,柳文瑞光洁的额头上,一个歪歪扭扭、硕大无比的“逆”字,如同被烙铁烫上去一般,鲜红刺眼地浮现出来!配上他此刻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和满头满脸的黄白粉尘,活脱脱一个刚从戏台上下来的丑角!
“噗嗤……”“哈哈哈!”其他几个兵卒也看清了,再也憋不住,指着他们统领额头那朵鲜红的“牡丹花”,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兵器都拿不稳了。地窖里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笑?!笑什么笑!给我闭嘴!”柳文瑞气得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跳,那鲜红的“逆”字随着他面部肌肉的抽搐而扭曲变形,更添几分滑稽。他这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尤其是在这帮手下面前!极度的羞愤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角落里那两个始作俑者——那两个低着头的“野和尚”。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他完全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也顾不上去管那死耗子嘴里的信和木匣了。他现在只想把这两个让他出尽洋相的贼秃撕碎!
“妖僧!定是你们施的妖法!”柳文瑞狂怒地咆哮着,失去理智地一脚踹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物件——墙角一个落满灰尘、不知装了什么的粗陶大酒坛!
“哐当——哗啦——!”
粗陶酒坛应声而碎!里面浑浊发黄、带着浓烈劣质酒气的液体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在地窖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来,形成一片粘稠的黄色汪洋,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之前的怪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汹涌的酒液如同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过柳婻靑脚下那片区域。那张被她捏在手中、因震惊和悲怆而微微颤抖的《莺啼集》残页,首当其冲!冰凉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劣质黄酒,瞬间浸透了那张本就脆弱焦脆的纸页!
“不——!”柳婻靑下意识地想抽手,却已经晚了。
奇迹,或者说,更深的绝望,在酒液的浸润下发生了!
那原本只是由酸浆果汁液显影出的、淡淡的、断断续续的红色字迹“...柳…嘉定…押…”,在黄酒的催化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字迹的边缘迅速变得清晰、锐利,颜色由淡红转为深红,如同凝固的鲜血!更重要的是,那些被虫蛀蚀掉的部分,在纸张纤维被酒液彻底洇透后,竟也浮现出了连贯的、完整的笔画!
一个清晰的、完整的名字,带着无可辩驳的权威烙印,赫然呈现在残页之上:
柳公讳文渊印鉴,嘉定三年押于金柳盟约。
“文渊”——柳父的名讳!嘉定三年——那个决定性的年份!金柳盟约——那投敌卖国的铁证!泪雨中柳父宋夫人那看似无奈、实则早已与腐朽捆绑的妥协,在此刻被冰冷的文字钉死!比断亲更诛心百倍!这不是模糊的猜测,这是刻在纸上的、来自父亲的背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柳婻靑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她感觉不到地窖的阴冷,听不到兵卒们刺耳的笑声,甚至闻不到那浓烈的酒臭。她的世界只剩下那张残页上,那如同烧红烙铁般烫进她灵魂深处的十三个血字!
“铿啷——”
一声清脆的、玉石碎裂的轻响,在充满狂笑和酒气的嘈杂地窖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那是从她宽大的破僧袍袖中滑落的物件——锦绣坊的春日,西湖烟雨里,她亲手折下柳枝、精心打磨、赠予苏漾的那支青玉柳叶簪!此刻,那温润的青玉簪头,在接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时,一道细密蜿蜒的裂痕,如同骤然滚落的泪痕,从簪尖瞬间蔓延至簪尾,无声地宣告着某种联结的彻底粉碎。
柳文瑞被那“逆”字羞辱得理智全无,根本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异样。他只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滑腻腻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小滩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粘稠液体(苏漾之前布置在地面伪装“血迹”的鳝鱼血,先前整蛊恶人的神婆道具)。本就羞愤欲狂的他,更是找到了发泄口,以为是那两个妖僧搞的鬼。
“血……血咒!妖僧还敢施邪法!”柳文瑞惊怒交加,抬脚就想避开那“邪物”,却因动作过猛,靴底沾着鳝鱼血的地方猛地一滑!
“哎——呀!”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只见这位刚刚还威风凛凛、额顶“红牡丹”的柳统领,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如同一个笨拙的木偶,手舞足蹈地向后仰倒!他身上的甲叶哗啦啦作响,像一堆被踢翻的破铜烂铁。
“统领小心!”离他最近的两个兵卒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去搀扶。
混乱之中,一个兵卒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柳文瑞腰间那条象征身份的、镶着劣质玉片的皮质腰带,试图将他拽住。然而,那腰带或许本就系得匆忙,或许质量低劣,又或许柳文瑞下坠的力道实在太大——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在狂笑和惊呼声中格外清晰!
柳文瑞那崭新的裤子,连同那条镶玉腰带,竟被那兵卒生生扯了下来!两条白生生、毛茸茸的大腿瞬间暴露在冰凉的地窖空气里,只剩下一条惨白色的丝绸亵裤勉强遮羞!
时间,在这一刻,真真正正地凝固了。
所有的狂笑戛然而止。兵卒们保持着伸手搀扶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光着两条腿、狼狈地摔坐在满地酒液和灰尘泥泞里的统领大人。柳文瑞自己也懵了,他坐在地上,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关键部位,额头那鲜红的“逆”字下,一张脸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一片死灰。极致的羞耻感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
一片死寂中,只有那根被扯断的镶玉腰带,可怜巴巴地挂在一个被老鼠啃噬出的墙洞边缘,玉片在浑浊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腰带旁边,一只大胆的老鼠探出头,好奇地嗅了嗅那陌生的物件,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角落里,柳婻靑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用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一点点地、极其小心地,拾起了地上那支簪头布满泪痕般裂纹的青玉柳叶簪。她的动作很慢,仿佛那簪子有千钧之重。她的目光,没有看地上那场荒诞绝伦的闹剧,也没有再看手中那张写满背叛的残页。她的视线,空洞地穿过弥漫的灰尘和混乱的人影,投向地窖口那株曾经枝繁叶茂、如今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