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打破。
“裤子!我的裤子——!”柳文瑞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捂着仅剩的丝绸亵裤,两条白生生的腿在冰凉肮脏的地面和浑浊的酒液里徒劳地蹬踹着,像条离水的鱼。额头上那鲜红的“逆”字,在极度的羞愤下几乎要滴出血来,与他惨白如纸的脸形成骇人的对比。
几个兵卒这才如梦初醒,强忍着几乎要憋出内伤的爆笑,手忙脚乱地扑上去。一个捡起那被扯断的、镶着劣质玉片的腰带(玉片已磕掉一个角),另一个七手八脚地试图把那条簇新但沾满酒泥的裤子往统领大人两条乱蹬的腿上套。混乱中,不知谁的靴子踩到了那块被啃了一半的腊肉,油腻腻地滑了一跤,带倒另一个,几个人滚作一团,甲叶碰撞哗啦作响,场面比最滑稽的杂耍还要不堪入目。
“滚!都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柳文瑞的咆哮声带着哭腔和破音,他胡乱地提上裤子,也顾不得腰带,只用一只手死死攥着裤腰,另一只手疯狂地挥舞着驱赶手下,仿佛想把这毕生难忘的奇耻大辱连同这肮脏的地窖一起扫出他的世界。他甚至忘了那只叼信的“鼠仙”和那个诡异的木匣,更没心思再去管角落里的两个“野和尚”。此刻他只想逃离,逃离这噩梦般的地方!
兵卒们如蒙大赦,憋着笑,连滚带爬地搀扶(或者说拖拽)着他们羞愤欲绝、步履蹒跚的统领,狼狈不堪地涌出地窖。那扇被踹坏的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像个无声嘲笑的歪嘴。
喧嚣和恶臭随着他们的离去瞬间抽空。地窖里只剩下浓烈的酒气、腊肉腐败的余味、老鼠的腥臊,以及一片狼藉。昏黄的烛光在穿堂的冷风中剧烈摇曳,将残影投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
柳婻靑依旧保持着弯腰拾簪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那支簪头布满泪痕般裂纹的青玉柳叶簪,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父亲的名字——“柳文渊”,还有那冰冷的“金柳盟约”、“嘉定三年”,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她脑海里烫出焦黑的印记。昔日记忆里,父母那看似无奈、实则早已选择站在腐朽一边的决绝眼神,与这纸上的冰冷字迹重叠,化作无数细密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苏漾顶着那块早已冷却油腻的“肉冠”,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张了张嘴,看着柳婻靑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摘下头上的腊肉,随手丢开,那玩意儿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酒泥和灰尘。
就在这时,一缕微弱但异常的光线,混合着清晨微凉的空气,从地窖口那扇破败的门洞外斜斜地照射进来,正好落在入口处的台阶上。
苏漾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
地窖口外,那株在昔日春日里,她们曾折下柳枝结盟、在昔日记忆上元灯会时还郁郁葱葱的老柳树,此刻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就在她们的眼皮底下,那原本青翠的柳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水分,卷曲、枯萎、发黄!仿佛有无形的手在疯狂地抽取着它的生命力!枯黄的叶片如同骤雨般纷纷扬扬地落下,铺满了地窖入口的台阶和周围的地面。更骇人的是,在裸露出的、虬结盘绕的树根部位,一股股粘稠、暗红、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树脂,正汩汩地、无声无息地渗出!那暗红的树脂沿着粗糙的树皮纹理蜿蜒而下,汇聚成细小的溪流,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缓慢而坚定地漫过台阶的边缘,如同一条条猩红的毒蛇,朝着地窖深处蔓延而来!
“婻…婻靑……”苏漾的声音干涩发颤,指着地窖口,指尖都在发抖。
柳婻靑像是被这声呼唤从冰封中唤醒。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顺着苏漾指的方向望去。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眸,映入了那株正在急速走向死亡的柳树,映入了那如同泣血般流淌的暗红树脂。
没有惊呼,没有悲泣。
她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踩着满地的酒液、灰尘和狼藉,走向地窖入口。暗红的树脂已经流淌到了第一级台阶上,粘稠,温热(仿佛带着树心最后的余温),散发着甜腥与树木腐朽混合的怪异气息。
柳婻靑在台阶前停下。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支簪头布满裂痕的青玉柳叶簪。昔日的西湖烟雨,柳枝摇曳的生机,赠簪时的暖意,如同隔世幻影,被这暗红的树脂彻底淹没。
她蹲下身,伸出食指,轻轻地、缓缓地,蘸了一点那暗红粘稠、如同血泪般的树脂。指尖传来温热而滑腻的触感。她将指尖移到簪头那最深的、如同泪痕般的裂痕上,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暗红的树脂涂抹进去。树脂填充了裂缝,将那温润的青玉染上了一抹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昏暗中,她凝视着这支被“血泪”修补的簪子,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冰冷彻骨的弧度。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是淬了毒的冰锥,在这死寂的地窖里幽幽回荡:
“苏娘子……你看,这寿衣的颜色……倒是合衬了。”
那“寿衣”二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苏漾心上,让她浑身一颤,瞬间想起了昔日记忆里柳婻靑踹她入水时那句恶狠狠的玩笑——“省染料给你做寿衣!” 此刻,这玩笑被冰冷的现实染成了最残酷的预言。
柳婻靑的目光,从染血的簪子,移到了另一只手里——那张被劣质黄酒彻底浸透、字迹如血般刺眼的《莺啼集》残页。背叛的铁证!这肮脏的东西,不该再存留于世!
一股毁灭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向墙角那半截快要燃尽的蜡烛头,一把抓过旁边的火折子!用力一吹,微弱的火星亮起。她颤抖着手,将火折子凑向那张湿漉漉的残页!
火星触碰到被酒液和树脂(她指尖沾染的)双重浸润的纸张边缘,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小缕带着酒气的白烟……然后,熄灭了!
柳婻靑不信邪,再次用力吹亮火折子,火星跳跃着,再次凑近!结果依旧!“嗤——”,白烟腾起,火焰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点燃那张被酒与树脂浸透的纸!那纸页仿佛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的韧性,在火星的舔舐下只是卷曲焦黑了一点边缘,却顽强地拒绝燃烧!
更糟的是,就在她全神贯注试图引燃残页时,指尖沾染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树脂,却因为靠近火源的热度而变得更加粘稠!那树脂如同活物般,竟反客为主,瞬间黏住了她捏着火折子的两根手指!
“呃!”柳婻靑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抽手分开。
然而,那树脂的粘性超乎想象!随着她手指用力的拉扯,那暗红的、粘稠的树脂,竟然被拉长了!形成了一条细长、柔韧、闪烁着不祥暗红光泽的粘稠细丝!细丝的一端牢牢黏在她捏着火折子的手指上,另一端则黏在她捏着残页的手指上!如同一条用血缘和背叛熬煮出的、挣不断的猩红脐带!
这诡异的“血缘之丝”在昏暗中拉长、绷紧,映着那微弱的、将熄未熄的火折子光芒,如同一条勒紧灵魂的绞索!柳婻靑僵在那里,看着自己手指间这条由枯柳泣血凝成的、象征着她与父亲(柳文渊)、与柳家那早已腐朽血脉最后联结的粘稠细丝,一股冰冷的绝望和荒谬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被老鼠啃出的破洞里,一阵窸窸窣窣。一只格外肥硕、油光水滑的大老鼠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正是之前那只拖着最大块腊肉渣的“功臣”。它的小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贼亮的小眼睛瞬间锁定了柳婻靑脚边——那张被酒液、树脂浸润、散发着复杂气味的《莺啼集》残页!对于老鼠来说,这无疑是饱含“营养”的美味!
它没有丝毫犹豫,闪电般地窜出,一口叼住了那张残页的一角!肥硕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拽!
“嘶啦——!”
轻微的撕裂声响起。那张被柳婻靑和树脂“丝线”双重拉扯的残页,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生生从她黏连的指尖撕扯下来一小块!
肥老鼠叼着那块沾着暗红树脂和酒渍的纸片,得意地甩了甩尾巴,转身就往鼠洞里钻。它那沾着灰尘和油腻的长尾巴,在身后拖曳着,不经意间扫过地面上流淌的、尚未凝固的暗红树脂。
那粘稠的树脂,竟被老鼠的尾巴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弯弯扭扭的、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暗红痕迹,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无声嘲笑着一切的——笑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