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弥漫着劣质酒糟的酸腐、鳝鱼血的腥臊,还有密探在破缸里徒劳挣扎搅起的污浊气息。那两条蹬踹的腿渐渐失了力气,只剩下缸沿边偶尔冒出的、带着酒沫的绝望气泡。叼着残页“投降旗”的老鼠早已消失在排水暗渠的黑暗深处。苏漾紧紧攥着手中那块从鼠崽牙下抢回的、沾满树脂和口水的碎片,上面“文渊”二字如同烧红的烙印。
柳婻靑站在地窖口,逆着门外枯柳泣血投下的惨淡天光,身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碎的纸。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地上那张被撕掉一角、字迹如血的主残页(密探挣扎时被老鼠叼走的是另一部分),又落回苏漾手中那小小一块。那空洞冰冷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死灰中重新凝聚,不是希望,而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走。”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温度。她弯腰,捡起地上那半截将熄未熄的蜡烛头,又走向地窖入口台阶上那如同血泪般缓缓流淌、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树脂。
她用手指,狠狠地、大把大把地,挖起那粘稠、温热、散发着甜腥与腐朽气息的树脂,涂抹在蜡烛头粗糙断裂的边缘和烛身上。暗红的树脂迅速包裹了残烛,如同给它披上了一件不祥的血衣。
“拿着。”她将这支“血烛”塞给苏漾。又蹲下身,用指甲刮下更多树脂,胡乱地涂抹在自己破僧袍的内衬上。“这‘灯油’,够亮。”
排水暗渠的入口散发着冰冷的、带着腐臭淤泥味道的湿气。苏漾深吸一口气,举着那支被树脂包裹、散发着诡异红光的“血烛”,率先弯腰钻了进去。柳婻靑紧随其后。
暗渠狭窄、低矮,仅容一人佝偻前行。渠壁是湿滑冰冷的砖石,覆盖着厚厚的、滑腻腻的深绿色苔藓。脚下是没及脚踝的、粘稠发黑的淤泥,每一步都拔脚艰难,发出“噗嗤噗嗤”的恶心声响。浓烈的腐败气味混合着污水沉淀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偶尔有肥硕的水虫被惊动,飞快地窜入淤泥深处。
“血烛”微弱的光晕在绝对的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昏红。苏漾一边艰难跋涉,一边将指尖蘸着的、从烛身上刮下的粘稠树脂,用力涂抹在身旁湿滑的渠壁上。暗红的树脂在冰冷的砖石上留下道道粘稠的痕迹,在烛光映照下,反射出如同凝固血液般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晕。这微弱的“血光”,勉强照亮了前方几步远的路径,也像一条用枯柳生命最后泣血凝成的、通往地狱的引路标记。
不知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跋涉了多久,脚下粘稠的淤泥似乎变浅了些。前方渠壁出现了一个向侧面拐弯的弧度。苏漾手中的“血烛”已经烧掉了大半,包裹的树脂融化滴落,在她手上留下粘腻灼热的痕迹。她拐过弯角,将涂抹了树脂的渠壁猛地向前延伸——
昏红的、如同血雾般的光晕,瞬间照亮了前方!
一个比排水渠宽敞数倍的地下空间豁然出现在眼前!空间四壁似乎经过粗糙的加固,地上不再是淤泥,而是夯实的硬土。而最令人心脏狂跳的是——在这片空间的中央,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口巨大的、沉重的樟木箱!箱子并未上锁,其中一口箱子盖板半开着,昏红的烛光照进去,里面赫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堆积如山的线装册簿!册簿的封面或侧脊上,清晰地用朱砂写着两个刺目的大字——“金柳”!
找到了!真正的“金柳账册”!如山铁证!
“老天爷……”苏漾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几乎要欢呼出来。昔日市井收集童谣的执着,昔日记忆改良织机、假扮神婆的周旋,昔日地窖设局、鼠口夺纸的狼狈……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这如山堆积的账册,就是刺向腐朽心脏最锋利的匕首!
柳婻靑也挤了过来,她沾满树脂和淤泥的脸上,那双死寂的眼眸在昏红的血光映照下,也第一次迸发出了灼热的光!她没有说话,而是猛地扑向最近的一口箱子,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
更多的“金柳”账册暴露在血色的烛光下!
“烧!带不走的,就让它变成照亮地狱的火!”苏漾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她将手中快要燃尽的“血烛”猛地插在旁边的湿泥地上,转身扑向那口打开的箱子,双手抓住最上面几本厚厚的账册,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撕扯!
“刺啦——!”
账页被粗暴地撕开!苏漾看也不看,将大把大把的账页揉成一团,又奋力塞进旁边排水渠水流稍显湍急的入口!“给西湖龙王送份大礼!贺他老人家收了这群祸国殃民的孽障!”她嘶喊着,动作疯狂,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希望都倾注进这毁灭与传递的行动中。
柳婻靑也加入了撕扯。两人如同疯魔,在昏暗的血光中,将承载着滔天罪证的纸张撕碎、揉烂,塞进那象征着黑暗与腐朽的排水渠深处。账页在浑浊的水流中打着旋,迅速被浸湿、带走,消失在下游的黑暗中。
苏漾撕扯着,无意间将一张飘落的账页凑近了地上插着的“血烛”。昏红的烛光透过湿漉漉的纸张——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烛光透过账页,将上面的文字清晰地映照出来。然而……那字迹,是反的!就像印章盖下的印文!她猛地将账页翻转过来,借着烛光仔细辨认——没错!她撕下来的这页账,上面所有的文字、数字、印章,都是镜像反转的!这根本不是原始账册,而是用原始账册作为模板,拓印出来的副本!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真账……早就被转移了!这里存放的,只是一堆毫无价值的、用来迷惑追查者的镜像赝品!她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找到的只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焰。
就在这时——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一个带着刻骨怨毒和狂喜的嘶哑笑声,猛地从她们刚刚钻进来的排水暗渠方向炸响!那声音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柳文瑞!
只见他堵在暗渠的出口处,头上的“逆”字红痕虽已洗掉大半,但仍残留着刺目的红印,脸上被腊肉砸中的油污也没擦干净,身上簇新的甲胄沾满泥泞,裤腰带用一根麻绳勉强系着,整个人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疯狂报复的火焰!他身后,几个同样狼狈的兵卒举着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脸上狰狞的笑意。
“多谢二位‘高僧’带路!省了本统领好一番功夫!”柳文瑞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耗子洞里的‘金山银山’,还有你们这两条丧家之犬,本统领就笑纳了!给我烧!连人带这堆废纸,全给老子烧成灰!看你们还怎么妖言惑众!”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个兵卒狞笑着,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投掷标枪般,狠狠掷向地下空间中央那堆积如山的樟木箱,以及箱子旁呆立着的苏漾和柳婻靑!
数支火把带着死亡的呼啸,划破昏红的空气!
完了!苏漾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想扑倒柳婻青,却见柳婻靑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支还在燃烧的“血烛”!烛身上,还残留着厚厚一层暗红粘稠、尚未完全凝固的树脂!
就在第一支火把即将落地的瞬间,柳婻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燃烧的“血烛”,狠狠砸向渠壁上她之前涂抹的、最大最厚的一片树脂区域!
燃烧的蜡烛头,裹挟着滚烫融化的树脂,如同一个微小的火流星,猛地撞在那片粘稠的树脂上!
“轰——!!!”
一声沉闷却威力惊人的爆响,毫无征兆地在地下空间炸开!
那不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而是树脂中蕴含的挥发性物质(松脂等)在高温下瞬间剧烈膨胀爆炸的轰鸣!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裹挟着滚烫的树脂碎屑和刺鼻的白烟!
首当其冲的,正是堵在暗渠口、志得意满的柳文瑞和他那几个手下!
“啊——!”柳文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气浪掐断的惨叫,整个人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中,双脚离地,如同一个破麻袋般,被狂暴的气浪直接掀飞!他手舞足蹈地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不偏不倚,朝着暗渠水流湍急的下游方向飞去,“噗通”一声巨响,砸进了冰冷污浊的水中,瞬间被激流吞没!他身后那几个举着火把的兵卒也被气浪冲得东倒西歪,惊呼着栽倒在地,火把脱手飞出,有的掉进水里熄灭,有的则引燃了散落的废纸,腾起小火苗。
气浪同样席卷了苏漾和柳婻靑。苏漾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头发被燎得卷曲焦糊,脸上火辣辣的疼,整个人被掀翻在地,滚了一身淤泥。她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
混乱中,她挣扎着抬起头,吐出嘴里的泥水,第一眼就看到柳婻靑也被气浪冲倒在不远处,正挣扎着爬起。
“咳咳……呸!”苏漾抹了一把脸上焦糊的头发和泥水,看着地下空间里弥漫的白烟和零星的小火苗(很快被弥漫的湿气压制),再想想柳文瑞被炸飞入水的狼狈样,一股劫后余生的荒诞感和莫名的解气涌上心头。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冲着暗渠下游的方向,用尽力气喊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亢奋:
“好家伙!这‘发烛’(宋代火柴)……劲儿比二踢脚还特么带劲啊!”
喊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火辣辣地疼。
地下空间里一片狼藉,弥漫着硝烟、树脂焦糊和污水的恶臭。柳婻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没有看那些燃烧的废纸,也没有看被炸飞的敌人。她的目光,落在了暗渠湍急的水流边,一张被爆炸气浪和水流冲刷到岸边的、湿漉漉的文书上。
她走过去,弯腰拾起。
文书被水浸透,纸张软烂,墨迹早已洇开模糊一片。但文书抬头的几个大字,在昏暗中依旧隐约可辨——《慈幼院重建批文》。
幼童真切的希望里,她们满怀希望筹建、最终却被付之一炬的慈幼院!这承载着她们最初善念和期冀的文书,竟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出现!
柳婻靑的手指抚过那洇开的墨迹。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文书末尾,本该是官府鲜红大印和批复墨迹的地方,那浓重的墨团被水彻底泡烂、化开,只留下一个巨大、空洞、不断晕染扩散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