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西湖染成揉碎的金箔时，苏漾那颗顶着水草和焦糊发髻的脑袋猛地破开水面，活像只落汤的河童精。她呸出一口带着鱼腥味的湖水，甩头的动作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三条银亮的鲫鱼便从她炸开的发团里飞旋而出，“啪啪”啪嗒嗒”落在岸边的青石板上，尾巴还在徒劳地拍打。

“临安水产，现捞现送！”苏漾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音在湿漉漉的黄昏里格外响亮，带着劫后余生的夸张戏谑，“童叟无欺，新鲜得还能蹦跶！”

岸上早已围拢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方才那声闷雷似的爆炸和冲天水柱已足够惊悚，此刻见这水里爬出来的小娘子竟还如此生龙活虎，甚至自带“赠品”，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有人指着她那被树脂爆炸燎得卷曲焦黑、又被湖水泡得蓬松膨胀的头发，笑得直不起腰：“哎哟喂，这位娘子怕不是雷公爷的亲闺女，下凡来卖鱼了？”

混乱中，柳婻靑也已湿淋淋地爬上岸，素雅的衣裙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略显单薄却挺直的线条。她没理会自己的狼狈，目光第一时间扫向人群边缘那几个面如土色的仆从——正是堂兄柳明轩的亲随。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老仆，此刻正捶胸顿足，对着浑浊的湖水嚎啕：“公子啊！我的公子啊！您怎么就喂了西湖里的王八喽——！” 哭腔拖得又长又凄厉，仿佛死了亲爹。

柳婻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弯腰拾起一条尚在扑腾的鲫鱼，递到那老仆面前。老仆的哭声戛然而止，愕然地看着那条鱼。周围的笑声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好奇这位柳家嫡女要做什么。

“清蒸，”柳婻靑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泠泠地穿透暮色，“还是红烧？”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老仆涕泪横流的脸，“给你们家公子…加道菜？”

短暂的死寂后，更响亮的哄笑几乎掀翻了西湖堤岸。那老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柳婻靑却已不再看他，随手将鱼丢回地上，任由它徒劳地弹跳。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另一只手中紧攥着的那团湿透的纸张上——那份昔日里被焚毁的慈幼院重建批文，竟在方才的爆炸与水遁中奇迹般地被水流卷到了她身边。

夕阳最后的余晖，挣扎着穿透薄云，吝啬地洒下几缕金光。柳婻靑迎着这微光，缓缓展开了那团泡得发软、墨迹早已晕染模糊的批文。纸面皱褶纵横，原本朱红的官印只剩下几团暧昧的暗红污迹，批文的核心内容更是被水泡得几乎消失，唯独那个硕大的“空”字，因为当初朱笔浓墨，反而在水的侵蚀下诡异地膨胀、变形，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残破的纸背，对着夕阳的角度，几道异常清晰、繁复华丽的金色纹路，如同鬼魅般从纸的纤维深处透了出来！线条流畅盘旋，勾勒出柳枝缠绕的形态，枝头点缀着细密的金点——与她们在昔日记忆沉船案证物上看到的“金线柳纹”，与那淬毒金针尾端的微雕，一模一样！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柳婻靑的脊椎爬升。

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指尖却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掐进那湿软的纸张里。周围的笑闹声仿佛隔了一层水幕，模糊不清。她沉默地走到水边，蹲下身，将那份浸透了绝望与阴谋的批文，一点点，仔细地折叠。手指灵巧地翻动，不消片刻，一只小小的纸船便在她掌心成型。船身狭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在无人注意的船底内侧，她用指甲，极快、极轻地划下了一个歪斜的“亥”字。纸船被轻轻放入水中，随着微澜，晃晃悠悠地漂向暮色深沉的湖心，像投入巨兽口中的祭品。

“喂！发什么呆呢！”苏漾顶着一头乱草似的焦发挤过来，大大咧咧地撞了下柳婻靑的肩膀，差点把她撞进水里，“赶紧的，阿鲁那边有信儿了！金头将军等急了！”

喧嚣的夜市灯火次第亮起，将临安城妆点成一条流动的光河。在一个蟋蟀摊子前，浓眉大眼的忠仆阿鲁正唾沫横飞地向一群半大孩子吹嘘他瓦罐里那只“常胜将军”的赫赫战功。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脸上不知蹭了锅灰还是什么，黑一道灰一道，活像个刚从灶膛钻出来的灶王爷。看见苏漾和柳婻靑挤过来，他眼睛一亮，故意拔高嗓门，压过周围的嘈杂：“瞧见没！这才是真正的‘金头大将军’！专克那‘黑翅阎罗’的！今儿个非得让它把那阎罗王的屎都斗出来不可！” 他拍着腰间一个蒙着黑布的精致竹笼，里面立刻传出几声洪亮尖锐的虫鸣。

孩子们兴奋地拍手叫好。苏漾凑过去，借着摊位上油灯的光，好奇地扒开竹笼黑布一角往里瞧。一只通体油黑发亮、头颈泛着暗金光泽的硕大蟋蟀正威风凛凛地站在笼中，两根长须如同天线般警惕地扫动。苏漾眼珠一转，坏笑爬上嘴角。她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那是她之前在夜市顺手买的、号称能辣哭牛的番椒粉。趁着阿鲁唾沫横飞吸引注意力的当口，她手指一弹，一小撮艳红的粉末精准地撒进了蟋蟀笼里。

“将军！加点料，给那‘黑翅阎罗’提提神！”苏漾压低声音，带着恶作剧的兴奋。

几乎是粉末落下的瞬间，笼中的“金头大将军”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鸣，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窜跳起来，疯狂地在狭小的笼子里冲撞。细密的粉末被它带得四散飞扬，其中几粒火星般的红点，好巧不巧，被它剧烈扇动的翅膀扇出了笼子，飘落在旁边摊位上挂着的、用来招揽生意的彩纸灯笼上！

“滋啦——”

微不可闻的轻响。紧接着，一点小小的火苗，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从灯笼彩纸上蹿起！

“哎呀！走水啦！”摊主惊恐的尖叫撕裂了夜市的欢腾。那火苗借着灯笼里残余的灯油和干燥的彩纸，瞬间蔓延开来。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布幡、竹篾，夜市一角顿时陷入小小的混乱。人们惊呼着四散躲避，摊主们手忙脚乱地扑打火苗，水盆、衣物乱飞。阿鲁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金头将军”引发的骚乱，苏漾则一把拉起还在盯着那漂远纸船的柳婻靑，趁乱钻进了旁边一条挂满皮影戏幌子的小巷。

小巷深处，一个简陋的皮影戏台正被灯火映得通明。白布幕后人影晃动，伴随着艺人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唱腔，正演着《包公夜审乌盆记》。台下稀稀拉拉坐着些被夜市火灾惊动又挤不进核心的闲散看客。

苏漾和柳婻靑挤到台侧阴影里。只见白布幕上，包拯的黑脸影子正气凛然，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一个画得奇形怪状、代表“冤魂”的乌盆影子正在地上滴溜溜乱转，发出呜呜的哀鸣。

“呔！你这乌盆！有何冤屈，速速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定叫你魂飞魄散！” 包拯的影子厉声喝问。

那乌盆影子晃了晃，尖着嗓子唱道：“青天爷爷听端详——小的本是运河商，贩得好锦走四方！可恨那官仓如虎口，金线织就的‘尿布’裹尸骨哟——沉船水下冤魂凉！求爷爷做主啊——！”

“噗！”台下的看客们被这离奇又粗鄙的控诉词逗得前仰后合。什么“金线尿布裹尸骨”，简直荒诞不经！运河沉船案？那等朝廷讳莫如深的大事，竟被编成如此下里巴人的调子？有人笑得直拍大腿：“哈哈哈！好个金线尿布！这乌盆精怕不是喝多了运河浑水！”

“就是！沉船关金线什么事儿？莫不是那锦缎太滑溜，把船给滑沉了？”另一人接口，引来更大片的哄笑。

只有台侧阴影里的柳婻靑，心脏猛地一缩。那荒诞的唱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所有包裹着“金线柳纹”的糖衣，直指黑暗的核心——运河沉船，官仓，金线，裹尸布！每一个词都在她耳边轰鸣。她下意识地看向戏台后面，操纵皮影的艺人隐在幕布后，只有一双布满老茧、动作灵活的手在灯光下快速舞动，看不清面容。是巧合？还是……

苏漾似乎也被这大胆又恶毒的改编惊了一下，但随即被周围的哄笑声感染，咧着嘴也跟着乐，一边乐一边扯柳婻靑的袖子：“听见没？金线尿布！哈哈哈，这帮演皮影的嘴可真毒！比我的辣椒粉还带劲！”

柳婻靑没有笑。她的目光越过哄笑的人群，越过那荒诞的皮影戏台，望向暮色更深处——那里，是柳府高耸的飞檐，也是堂兄柳明轩府邸所在的方向。戏台上，乌盆精还在尖声控诉着“金线”的罪恶，那声音在哄笑声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的低语，渗入临安城喧闹的夜色深处，留下冰冷的回响。她攥紧了袖中那枚已然磨损的柳叶簪，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这看似荒诞不经的喜剧背后，那越来越近的、带着“金线”烙印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