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卷下半部分搭配《Utopia》- ATEEZ阅读

临安城的晨光，被阿鲁手中那柄巨大的“万民伞”搅动得流光溢彩。伞面并非寻常油纸，而是用上百块颜色各异的碎锦拼缝而成，阳光一照，赤橙黄绿青蓝紫泼洒流动，仿佛把整个西湖的粼粼波光都收拢在了伞骨之下。阿鲁穿着昨日那身打补丁的短褂，脸上灰渍未净，却精神抖擞得像只开屏的锦鸡。他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双手舞动伞柄，口中念念有词，如同作法。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阿鲁猛地将伞面一旋，再向上一抖！

“扑棱棱——！”

一片洁白的云朵骤然从伞骨间炸开！数十只羽毛光洁的鸽子，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振翅腾空，绕着高台盘旋飞舞。每只鸽子的纤细脚踝上，都用柔韧的嫩柳枝精巧地编成一个小小的指环，环上赫然刻着一个清晰的墨字——“忠”。正是昔日里，柳园金兰结义时，系在彼此腕间又被珍藏的信物模样。

“忠字环！”有眼尖的孩童尖叫起来。

“是柳仙子的信物！”人群骚动，无数目光追随着那些盘旋的白色精灵，看着那小小的柳枝环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昔日里那些簪柳踏青、诗酒言志的旧梦，仿佛被这飞舞的“忠”字瞬间唤醒，带着春日暖阳的温度，熨帖着在场许多人的心。激昂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

“抢啊！沾沾仙气！”不知谁喊了一声，孩子们像一群撒欢的小兽，尖叫着追着鸽群奔跑起来。一个跑得最急的半大孩子，只顾着仰头盯住一只低飞的鸽子，脚下被凸起的石板一绊，整个人失控地撞向路边一个卖染料的摊子！

“我的靛蓝！我的茜红！”摊主凄厉的惨叫声中，五颜六色的染料罐子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噼里啪啦摔得粉碎。浓稠鲜艳的汁液瞬间泼溅开来，在地上流淌、混合，形成一片诡异而斑斓的沼泽。追鸽的孩子们收不住脚，噼里啪啦滑倒一片，顿时成了染缸里捞出来的小鬼，红的、蓝的、绿的，脸上身上糊满了颜料，哭喊与笑骂声响成一片。

“飞天彩鸡！变彩鸡啦！”有人指着那群沾染了各色颜料的鸽子，笑得喘不过气。原本纯白的鸽群，翅膀和尾羽上星星点点沾染了红蓝靛青，飞翔起来，真如一群误入凡尘的七彩神鸟，引得全城百姓翘首观望，议论纷纷。谁还顾得上去细看高台上那把缓缓收拢的、略显沉重的万民伞？谁还留意到人群中几个神色阴鸷、试图靠近的黑衣身影，此刻正被混乱的人潮和指指点点的“彩鸡”彻底挡住了视线？

“成了！”台侧阴影里，苏漾兴奋地一拍大腿，转头看向身边的柳婻靑，却发现她脸色苍白得有些异常，目光死死盯着阿鲁手中那把已收拢的彩伞，仿佛那不是伞，而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怎么了？”苏漾压低声音问。

柳婻靑没回答，只是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绝。她猛地抬手，嗤啦一声，竟将自己那件为了今日特意换上的、相对完好的外衫衬里——一块水色空濛、烟雨迷离的“西湖烟雨”贡缎——生生撕了下来！这昔日时她们呕心沥血改良织机，共创出献给宫廷的华美贡品，此刻成了承载最后控诉的素帛。

“啊呀！”苏漾配合地发出一声浮夸的痛呼，仿佛被撕的是她的肉。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抓起桌上那支磨损得已有些秃钝的柳叶簪——昔日柳园结义的信物，柳婻靑亲手折枝打磨相赠的簪子——用簪尾尖锐处在自己腕上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顺着白皙的皮肤蜿蜒而下。“姨妈红墨水到位！”苏漾咧着嘴，把流血的手腕凑到铺开的缎面上方，血珠滴落，在空濛的烟雨底色上洇开刺目的红。“快！簪子给我！”

柳婻靑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支沾染了自己和苏漾两人血迹的柳叶簪。簪尖蘸着温热的鲜血，落在冰冷的贡缎上。她的手很稳，笔走龙蛇，勾勒着运河的轮廓，标注着沉船的位置，描画着黑鸦卫的标志……每一个线条都凝聚着刻骨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控诉。然而，就在描绘一个细节处的黑鸦卫形象时，也许是心神激荡，也许是簪尖被血凝住有些滞涩，笔下一滑！一个本该阴鸷凶戾的乌鸦卫侧影，竟被画得圆头圆脑，尖喙歪斜，活像只呆头鹅！

“噗！”苏漾凑过来一看，直接笑喷，“我的柳大小姐，你这画的是乌鸦卫还是走地鸡啊？”她眼疾手快，抢过沾血的簪子，顺手在那歪斜的鸟头两边各添了两个夸张的卷曲犄角，又在下面涂了几笔，勾勒出肥硕的身体和短小的四肢。“加点料，烤乳猪！给咱们御史大人加道硬菜！”她得意地指着沉船图角落里这个突兀又滑稽的Q版“烤乳猪乌鸦卫”，笑得没心没肺。

柳婻靑看着那荒诞的涂鸦，嘴角勉强扯了一下，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几处关键的沉船吃水线标记——苏漾方才画得潦草，明显少算了三寸！致命的误差！她心头一紧，正欲提醒，旁边传来工匠们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嘟囔。

“阿鲁小哥，你这伞骨夹层里塞的什么玩意儿？硬邦邦还油乎乎的？”一个老工匠正摆弄着伞骨中段一根特别粗壮的竹节，试图将它严丝合缝地装回去。他抽了抽鼻子，“嚯！酱肉香？还是上好的旋鲊（一种风干酱肉）？”

阿鲁赶紧凑过去，脸上堆着憨厚的笑，压低声音：“老师傅好眼力！就是酱肉！您想啊，这伞骨中空，最招耗子！塞几块又硬又香的风干酱肉进去，耗子啃不动，香味还能引着它们光啃肉不啃竹子，多妙！”他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深褐色、纹理紧实的肉干塞给老工匠，“您尝尝，临安老字号‘王记’的，贼香！防鼠啃，顶顶好的主意！”

老工匠狐疑地接过肉干，闻了闻，又用缺了牙的嘴费力撕下一小条嚼了嚼，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嗯！是王记的味儿！硬实，耐嚼！塞在里头……嘿，别说，还真是个防鼠啃的妙招！”他不再纠结，麻利地将那根特制的、内藏玄机的伞骨装好，还用力敲了敲，“结实！放心，保管撑得住场面！”

柳婻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根被酱肉“合理”包裹的伞骨上，仿佛能穿透竹筒和肉干，看到里面那寒光闪闪、淬着见血封喉毒液的针匣。那酱肉的浓郁香气，此刻闻起来，竟与昔日记忆时那个掉进酱缸、被腌成“糖醋人”的密探身上的味道诡异地重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与腐败。

一切准备停当。御史大人——那位被寄予最后希望的耿直言官，终于在一众期盼的目光中，登上了高台。他身材清瘦，面容严肃，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气。他从阿鲁手中郑重地接过那把凝聚了“民意”与“忠义”的万民伞。伞柄入手，比预想的沉重许多，但他只当是锦缎繁多、竹骨厚实所致。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撑开了这把流光溢彩的巨伞。锦缎在晨光中熠熠生辉，鸽子虽已飞走，但那份由“忠”字环和喧闹彩鸡带来的激昂氛围尚未散去。御史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分量，目光扫过台下无数双期盼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宽慰的笑容。他掂了掂伞柄，朗声道：

“好伞！民心所系，忠义为骨！这分量，这实在，”他顿了一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台侧脸色苍白的柳婻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叹息，“可比那慈幼院重建的‘空’字批文，实在得多喽！”

“空”字批文！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柳婻靑的心脏！昔日里那场大火后化为灰烬的希望，昔日初那份在西湖水中泡烂、透出金线柳纹的虚伪承诺，还有此刻袖中那枚冰冷刺骨的柳叶簪……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绝望，瞬间被这四个字点燃、引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指尖如同被冻结，骤然失去了所有知觉，僵硬冰冷得可怕。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周围的喧嚣——工匠的敲打、人群的议论、甚至御史后面勉励的话语——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那把流光溢彩、内藏杀机的万民伞，在御史手中稳稳地撑着，像一张缓缓张开的、华丽的巨口，等待着吞噬最后的光明。阳光透过彩锦伞面，在她眼前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斑，晃得人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