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正午,被一场荒诞而盛大的狂欢点燃。御史大人的官轿,从未像今日这般风光。没有肃静的回避牌,没有凶神恶煞的开道衙役,只有一顶敞开的青呢小轿,被汹涌的人潮簇拥着,如同激流中的一叶小舟,缓慢却坚定地行进在御街之上。御史端坐轿中,面容肃穆,手中高高擎着那柄流光溢彩的万民伞。伞面百锦争辉,在炽烈的阳光下泼洒出令人目眩的虹彩。他洪亮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一字一句,诵读着伞中那幅以血为墨、绘着沉船铁证与荒诞烤乳猪的“西湖烟雨”贡缎!
“……官仓硕鼠,勾结黑鸦,以金线为号,沉船灭证,荼毒运河商旅,吮吸民脂民膏!此十恶不赦之罪,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御史的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围观百姓的心上。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怒火、被强按下去的不平,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青天老爷!” “杀尽黑乌鸦!” 群情激愤,吼声如雷。
就在这时,街道两侧柳家商号的伙计们,如同演练好的一般,抬出一筐筐还带着清晨露珠的新鲜柳枝,免费向人群抛洒!青翠欲滴的枝条,带着春日勃发的生机,如同绿色的雨点,纷纷扬扬落向人群,落向御史的轿顶,落向每一个振臂高呼的人手中。
“柳枝驱邪!专克黑乌鸦!” 苏漾混在人群最前方,跳着脚,挥舞着手臂,声音尖利得像把锥子,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她抓起一大把柳枝,铆足了劲,狠狠砸向不远处几个试图维持秩序、却被挤得东倒西歪的黑鸦卫!
“啪!” 一捆带着嫩叶的柳枝结结实实拍在一个黑鸦卫的铜制乌鸦面具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面具被砸得歪斜,露出面具下惊愕又狼狈的半张脸。这如同一个信号!
“砸!砸死这些黑乌鸦!” “柳仙子的神枝!专破邪祟!” 人群彻底沸腾了!无数的柳枝如同绿色的箭矢,带着百姓积压的怒火和某种近乎迷信的狂热,呼啸着砸向那几个倒霉的黑鸦卫。铜面具被砸得叮当作响,歪斜变形,华丽的黑色制服上沾满了碎叶和断枝,他们抱头鼠窜,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威风煞气?狂笑与怒骂交织,整个御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宣泄愤怒与狂欢的漩涡。
御史看着这近乎失控却充满力量的场面,胸中激荡着悲悯与豪情。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念出《金柳十罪》的最后一条,为这场巡游画下最激昂的句点。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仪式感,将手中的万民伞微微向上抬起,仿佛要将这凝聚的民意直抵天听。
就是现在!
阿鲁隐在轿旁的人群里,手指在伞柄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中的机括弹响。
紧接着,“噗噗噗噗——!”
数十只洁白的鸽子,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精灵,带着惊慌的咕咕声,猛地从那百锦伞面的特定缝隙中炸裂般喷射而出!洁白的羽翼疯狂扇动,带起混乱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叶。它们惊恐地、毫无方向地冲撞、盘旋,瞬间在御史头顶、在万民伞周围形成了一片剧烈翻腾、遮蔽视线的白色云墙!
“鸽子!柳仙子的信鸽!”有人惊喜地大叫。
“忠字环还在呢!”有人指着鸽脚上残留的、有些松脱的嫩柳枝环。
几乎就在鸽群爆发的同一刹那,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所吸引,天际传来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由远及近的“呱呱”噪响!一大群真正的乌鸦,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黑压压地从临安城北的荒冢方向飞来,盘旋在御街上空!它们的叫声嘶哑、阴森,如同地狱的丧钟,瞬间压过了鸽群的咕咕和人群的喧哗,形成一片令人心神不宁的、充满不祥的声浪背景。
就在这鸽翼遮蔽视线、鸦群噪音震耳欲聋的完美掩护下——
“嗤!”
一声轻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锐响!一道细微到极致的乌金色光芒,如同毒蛇吐信,从万民伞一根特制的伞骨尖端,借着御史向上举伞的微小角度变化,精准无比地电射而出!瞬间没入了御史因激昂陈词而微微敞开的衣领下方!
御史的身体猛地一僵!诵读声戛然而止。他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在炽烈的阳光下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瞬间袭来的剧痛。他握着伞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如同毒藤蔓,从那小小的针孔处飞速蔓延开来。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毒针入体,遇血即溶!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毒针射中的脖颈侧面皮肤,迅速浮现出一小片诡异的乌黑色!更骇人的是,那片乌黑如同有生命般,竟在他苍白的皮肤下飞快地勾勒、蔓延,最终凝聚成一个清晰刺目的墨字——“逆”!正是昔日初她们假死脱身时,为混淆视听、躲避追捕而服下的特殊药物,在血液中与这新毒混合产生的剧烈反应!这曾经救命的伪装,此刻成了催命的烙印!
御史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狂风中的枯树。他猛地抬手,不是捂住剧痛的伤口,而是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和意志,那只沾染了贡缎血迹、此刻正变得乌青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越过翻飞的鸽羽和混乱的人头,笔直地指向了人群外围一个正奋力向内挤、脸上还带着虚伪关切的身影——柳婻靑的堂兄,柳明轩!
“你……!”御史的嘴唇翕动着,想怒吼出那个名字,想揭穿这卑劣的血亲背叛,但涌上喉头的腥甜堵住了所有声音。他身体前倾,一口滚烫的、带着黑色血块的血沫,如同愤怒的箭矢,猛地喷溅而出!
这口血沫,不偏不倚,正正喷在柳明轩那件华贵的、绣着完整柳絮家徽的锦缎衣襟上!鲜红、粘稠的血浆,如同最恶毒的画笔,瞬间覆盖、污损了那象征柳家身份的半朵精致柳絮,只留下另外半朵在血污边缘颤抖,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柳明轩脸上的关切瞬间冻结,继而扭曲成极度的惊恐和恶毒的怨愤!他看着自己衣襟上那刺目的、象征着他罪恶的血污,感受着周围无数道瞬间聚焦、由狂热转为惊疑的目光,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栽赃的急切而变得尖利刺耳:
“血!血里有毒!是她们!是她们害了御史大人!是苏漾和柳婻靑这两个妖女在血书上下了毒!她们要谋害忠良!快抓住她们——!” 他手指疯狂地指向台侧脸色煞白的苏漾和柳婻靑,声嘶力竭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搅乱了刚刚还激昂同仇的民意!
人群彻底炸了锅!惊叫、怒骂、质疑、恐慌……无数种情绪如同沸油里滴入了冷水,猛烈地迸溅、翻滚!刚刚还抛向黑鸦卫的柳枝,此刻被混乱的人群踩在脚下,碾碎成泥。忠诚与背叛,正义与阴谋,在瞬间被彻底颠覆。
“大人!御史大人!”苏漾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着拨开混乱的人群扑向轿子。御史的身体已经软倒下去,脸色由苍白迅速转为骇人的青黑,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攥着那张染血的贡缎,拼命地想往嘴里塞!他想吞下去!毁掉这最后的、用生命换来的铁证!然而剧毒侵蚀了他的力量,那染血的缎子只被他咬下小小的一角,更多的则被他徒劳地捂在嘴边,噎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大人!不能咽!”苏漾魂飞魄散,她看到御史喉咙剧烈地鼓动,那团带着血的贡缎残片正死死卡在那里!她目光疯狂四扫,猛地看到轿子旁边一个小贩遗落的半坛子老陈醋!几乎是本能,她一把抓起醋坛,拔开塞子,也顾不得那刺鼻的酸味,对着御史的嘴就狠狠灌了下去!
“喝!快喝!老陈醋解百毒!喝下去就好了!吐出来!”苏漾的声音带着哭腔,混杂着绝望和一丝自己都不信的侥幸。浑浊的醋液顺着御史的嘴角、下巴汩汩流下,混合着黑色的血沫,染透了他青色的官袍。剧烈的呛咳让御史的身体痛苦地蜷缩,他拼命地张嘴,想将那致命的血书残片和卡在喉咙的醋液呕出来。
就在他猛烈呛咳、嘴巴大张的瞬间,苏漾清晰地看到——在他剧烈蠕动的喉头深处,被醋液和血沫包裹着,一小片染血的、边缘被牙齿咬烂的贡缎碎片,正死死地卡在那里!而碎片上,一个被血浸透、墨迹却依然狰狞的残破字角,在昏暗的轿内阴影里,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赫然显露——
那是一个“亥”字的起始笔画!一横一竖,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冰冷地悬在所有希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