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的尸身被黑鸦卫粗暴拖走时,柳婻靑正站在混乱人群的边缘,像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瓷偶。喧嚣的声浪——愤怒的质问、惊恐的尖叫、柳明轩声嘶力竭的栽赃、苏漾灌醋时绝望的哭喊——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那里贴身藏着的,是最后一截维系着她与过往、与抗争、与苏漾之间情谊的信物——昔日柳园结义时,她亲手折下赠予苏漾、又被苏漾在某个危难关头郑重交还她保管的那段枯柳枝。
指尖触到的,却不再是坚韧的枯木质感,而是一捧细腻、冰凉、毫无生气的齑粉。
就在御史的血喷溅而出、柳明轩发出那声恶毒指控的瞬间,这截早已失去水分、仅靠信念维系着最后形态的柳枝,无声地在她怀中彻底崩解了。仿佛它所有的坚韧与等待,都随着御史生命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一阵带着西湖水汽的清风,毫无预兆地卷过混乱的御街,轻柔地拂过柳婻靑僵立的身躯。那捧细腻的、灰白色的柳枝齑粉,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被风从她微敞的衣襟处温柔地托起,旋舞着,飞扬着,化作一片朦胧的灰雾,飘飘洒洒地飞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西湖。
“快看!柳仙子撒花啦!”一个刚刚还在为御史之死惊惶哭泣的小童,被这漫天飞舞的奇异“飞花”吸引了注意力,挂着泪珠的小脸上绽开惊奇的笑容,指着那飞向湖面的灰雾雀跃起来。
“是柳仙子的仙粉!沾沾福气!”更多懵懂的孩童被这奇景吸引,暂时忘却了死亡的恐怖,嬉笑着追逐着那片飘飞的灰雾,伸出小手试图去抓握那无形的粉末。细碎的灰粉落在他们发梢、肩头,如同早春一场不合时宜的、冰冷的雪。
柳婻靑依旧纹丝不动,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承载着最后信物残骸的灰雾飘向湖心。她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连悲伤都显得迟滞。袖中一个沉甸甸、硬邦邦的物件滑脱出来,“哐当”一声掉落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是那个装着“金头将军”的精致蟋蟀竹笼。笼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那只寄托着她们最后希望、用来联络御史的“常胜将军”,早已不知所踪,或许早已在昨夜的混乱中被踩死,如同御史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的鸽子!我的宝贝鸽子啊——!” 阿鲁的哭嚎如同受伤的野兽,撕破了孩童们短暂的嬉闹。他跪在方才鸽群爆发的地方,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那些早已飞散无踪的白色精灵。地上,还残留着不少洁白的羽毛和孩童们踩踏留下的、混杂着泥土的柳枝齑粉。
几只因惊吓过度而飞回附近屋檐、暂时未敢远去的鸽子,似乎被地上那层灰白色的粉末吸引,试探性地扑棱着翅膀落了下来。它们歪着头,用红色的喙好奇地啄食着沾染了柳粉的泥土。阿鲁见状,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带着哭腔呼唤:“回来!宝贝儿们快回来!别吃地上的脏东西……”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几只啄食了柳粉的鸽子,动作猛地一僵!紧接着,它们洁白的羽毛如同被无形的火燎过般,微微炸起!原本灵动的黑色眼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漫上一层浓稠、粘腻、令人心悸的——血红色!仿佛有血泪正从它们小小的眼球内部渗出!这血红的鸽眼,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非人、暴戾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扑过来的阿鲁!
阿鲁被这恐怖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连哭嚎都噎在了喉咙里。
苏漾好不容易从混乱中挤出,脸上还沾着御史呛咳喷出的醋液和黑血,狼狈不堪。她冲到柳婻靑身边,一把抓住她冰冷僵硬的手腕:“跑!快跑!姓柳的混蛋把屎盆子扣我们头上了!”她焦急地摇晃着柳婻靑,试图唤醒她的神智。
柳婻靑被她拉得一个踉跄,空洞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不远处的西湖。水面倒映着临安城喧嚣的楼宇和混乱的人群,波光晃动,扭曲变形。然而,就在那晃动的波光深处,景象骤然切换!
不再是楼阁人潮,而是冲天的烈焰!熟悉的绣楼在火舌中痛苦地呻吟、坍塌!那是锦绣坊!是她们一手建立、凝聚了无数心血与希望的锦绣坊!火光染红了整个水面,如同沸腾的血池!更骇人的是,就在这熊熊燃烧的幻影火海中,一支焦黑、扭曲、几乎不成形状的簪子,缓缓地、如同被焚化的枯骨般,漂浮在血色水面上,被火舌舔舐着——正是她视若生命、方才还紧握在袖中的那支柳叶簪!
“不……”柳婻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呻吟,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看什么呢!火烧眉毛了!”苏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和混乱人群的倒影,哪里有什么火海?她以为柳婻靑是惊吓过度产生了幻觉,心急如焚地拖着她往人少的湖边小径跑。“这边!这边人少!”
两人跌跌撞撞跑到湖边一处相对僻静的石栏旁。苏漾扶着石栏大口喘气,目光扫过水面,忽然“咦”了一声。一支黑乎乎、像是被火燎过的细长物件,正随着水波晃晃悠悠地漂到岸边。苏漾下意识地弯腰,伸手将它捞了起来。
入手是湿冷粘腻的触感。是支簪子,但通体焦黑,簪头原本精致的柳叶形状已被烧灼得模糊扭曲,只留下一个丑陋的疙瘩。
“哈!谁家炭烤簪子掉湖里了?这火候,够劲!”苏漾习惯性地想用玩笑驱散恐惧,举起那支焦黑的簪子,对着阳光想看得更仔细些。然而,就在她手指摩挲过簪身时,一种粘稠、尚未完全干涸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低头一看——
焦黑的簪身上,赫然沾染着一抹刺目、粘腻的——暗红色!是血!新鲜的血迹!
“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方才灌醋时的酸腐气混合着这真实的血腥触感猛地涌上喉咙,苏漾再也忍不住,扶着石栏剧烈地干呕起来,脸色惨白如纸。那支焦黑带血的簪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脚边的湿泥里。
混乱的御街主道上,黑鸦卫粗暴地驱赶着人群,清理着御史留下的狼藉。青石板的缝隙里,沾染着黑血、醋液和泥泞。几只小小的蚂蚁,正不知疲倦地搬运着一块极其微小的、被踩踏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纸屑。纸屑边缘浸透了黑红色的血污,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墨迹。
它们齐心协力,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石板缝隙间,艰难地拖拽着这微不足道的“重物”。它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最终,竟将那小小的血纸屑拖到了两块青石板的交接处,一个浅浅的凹陷里。纸屑被它们翻动、调整,边缘的墨痕和血污,在尘埃中,隐隐约约、极其艰难地拼凑出了一个歪斜、丑陋、却又能勉强辨认的“亥”字!
这渺小的造物,这无声的控诉,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卑微,如此可笑,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顽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被派来增援、不明就里又急于表现的溃兵,骑着惊慌失措的驽马,粗暴地冲开尚未完全散尽的人群,沿着御街狂奔而来。为首一个士兵满脸横肉,只顾着挥舞鞭子驱赶挡路的人,根本没注意脚下。
沉重的、钉着铁掌的马蹄,带着战场上沾染的泥污和戾气,轰然落下!
“噗叽!”
一声极其轻微、被马蹄声完全淹没的脆响。
那只小小的、由血污和墨迹拼凑出的“亥”字,连同那几只辛勤搬运的蚂蚁,瞬间在坚硬的马蹄铁下,化为石缝间一滩再也无法辨认的、暗红色的泥泞。尘埃扬起,又缓缓落下,覆盖了一切。
只有远处,孩童们追逐柳粉的嬉笑声,和几只眼珠血红的鸽子在屋檐上发出的、如同夜枭般的咕咕怪叫,还在临安城的上空飘荡,为这场盛大的、荒诞的、以忠义为祭品的劫难,奏响着最后的、变调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