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卫的玄色身影如同秃鹫扑食，粗暴地分开尚未完全散去、神情激愤的人群，七手八脚地将御史青黑僵硬的尸身抬上早已准备好的简陋门板。领队的小旗官按着腰刀，声音冰冷得像腊月的湖风，对着惶惑的民众大声宣布：“都散了！御史大人突发恶疾，暴病身亡！再敢聚众喧哗，以谋逆论处！”
“暴病身亡？放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板上那明显泛着乌黑、嘴角还残留着黑血和醋液的尸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方才还在为民请命！转眼就‘暴病’？你们当百姓都是瞎子吗？！还我青天！还我御史大人——！”
“还我青天！”人群被这声呐喊点燃，压抑的悲愤再次沸腾，无数手臂举起，声音汇聚成怒涛，拍打着黑鸦卫冰冷的甲胄。
刚刚换了一身干净袍服、正躲在人群后暗自得意的黑鸦卫指挥使，此刻脸上还残留着被豆腐气晕的浮肿。他分开手下，踱步上前，嘴角挂着一丝极其刻薄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民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喧哗：
“青天？”他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尾音拖得又长又腻，“你们要的青天……”他慢悠悠地抬起手，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声嗤笑，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层，紧接着，“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临安城上空炸响！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将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哗——！”
酝酿了半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人群刚刚燃起的怒火。方才还振臂高呼的“青天”，在冰冷刺骨的暴雨和震耳欲聋的雷鸣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人们惊叫着，咒骂着，抱着头，如同被沸水浇到的蚂蚁，四散奔逃，寻找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御街瞬间空了大半，只剩下黑鸦卫在雨中迅速抬起门板，指挥使那声带着无尽嘲讽的“青天”，也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消散无踪。一场轰轰烈烈的抗争，最终以一场狼狈的抱头鼠窜草草收场。
瓦舍勾栏的角落，那个挂着“李黑子皮影班”破旧幌子的戏台，在瓢泼大雨中显得格外凄清孤寂。白布幕布被雨水打得湿透，沉重地向下坠着，上面那个昨日惊现的巨大血手印，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几道淡红的、扭曲的水痕，如同垂死者不甘的泪。
班主老李头披着件破蓑衣，蹲在滴水的台沿下，看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只有雨水汇成的小溪在泥泞的地面上蜿蜒流淌。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幕布后面同样缩着脖子躲雨的伙计们苦笑：“得，白瞎了！昨儿个连夜新编的‘烤乌鸦’唱段！还指望着靠这个噱头多挣几个铜板呢！这下好了，老天爷不给饭吃了！”他啐了一口，“晦气！”
“班主，那……还演不演了？”一个伙计缩着脖子问。
“演！怎么不演！”老李头猛地站起来，蓑衣上的雨水甩了伙计一脸，“开了锣的戏，就得唱完！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没人看？没人看也给老天爷演！”他梗着脖子，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悲壮。
昏黄的油灯在幕布后重新点亮，在湿透的幕布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影。老李头亲自操弄着皮影，沙哑的嗓音穿透雨幕，唱着最后的终场：
“包龙图，怒冲冠，狗头铡下寒光闪！乌盆精，罪滔天，金线勾魂害良善！今日里，铡刀落——叫你魂飞魄也散！”
幕布上，代表包拯的黑影高高举起巨大的铡刀影子，狠狠落下！代表“乌盆精”的怪异影子在铡刀下凄厉尖叫，扭曲变形，最终“噗”地一声，裂成两半！裂开的乌盆碎片在幕布上飞溅，其中一片最大的碎片，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地映照出一个用墨汁新描上去的、歪歪扭扭的——“亥”字！
大雨滂沱，白布幕布湿重不堪，那个“亥”字显得模糊而诡异。台下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油布棚顶的单调声响，如同为这出无人观看的、荒诞的审判敲打着丧钟。老李头看着幕布上那个孤零零的“亥”字，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被雨声吞没的叹息。
苏漾拖着半边身子麻痹的柳婻靑，躲进一处废弃茶棚的角落。雨水顺着破败的茅草顶棚漏下，在她们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苏漾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气，刚才的狂奔和极度的紧张让她口干舌燥。她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一丝极其细微、带着铁锈和鸽子腥气的粉末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是刚才混乱中，沾染在唇边的、那些变异鸽子啄食过的柳枝齑粉！
“嘶……”苏漾猛地抽了口气，只觉得被舔到的半边嘴唇和脸颊，瞬间传来一阵强烈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扎刺的麻痹感！这麻痹感飞速扩散，半边脸像是被冻僵了，肌肉僵硬，连眨眼都变得困难。
“靠……”苏漾惊恐地瞪大眼睛，努力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脸颊肌肉，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这…这什么鬼…新…新式瘦脸针吗？效果…也太…太猛了吧？”她试图用玩笑掩饰恐惧，但扭曲的半边脸让这玩笑显得无比惊悚。
柳婻靑原本空洞的眼神，在看到苏漾半边脸瞬间麻痹的惨状时，骤然一凝！那麻木僵硬的样子，像极了中毒！她猛地想起昔日初她们假死脱身时服用的药物特性——遇特定毒素会引发剧烈反应！她目光如电，瞬间扫向苏漾麻痹的半边脸，在那湿漉漉的鬓角处，发现了几粒极其微小的、沾染了灰白色柳粉的鸽羽绒毛！
是那些变异鸽子身上的毒粉！混合了柳粉和某种催化剂的剧毒！
没有丝毫犹豫！柳婻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她猛地探手入袖，指尖触碰到那支冰冷坚硬、镶嵌着七彩螺钿、簪头暗藏金线柳纹的毒针簪子！在苏漾惊骇的目光中，柳婻靑闪电般抽出簪子，尖锐的簪尾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点淬毒的乌芒！她看准苏漾麻痹侧脸耳后下方一个穴位，快！准！狠！地一簪刺下！
“呃啊！”苏漾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感觉那尖锐的刺痛瞬间穿透了麻木！
簪尖拔出，一滴粘稠的、颜色诡异的黑血，混杂着一点灰白色的粉末，顺着簪尖缓缓渗出，滴落在苏漾湿透的衣领上。几乎是同时，苏漾感觉那半边脸的麻痹感如同潮水般，竟真的消退了一丝！僵硬感略有松动！
“以毒攻毒！”柳婻靑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医者才有的冷静决断。她紧紧握着那支滴着毒血的簪子，簪头那若隐若现的金线柳纹，在漏下的微光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曾是要人命的凶器，此刻却成了救命的手段。苏漾看着柳婻靑沾满雨水和泥污却异常坚定的侧脸，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如此清晰、如此不顾一切的杀伐决断。
废弃茶棚外，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临安城。一只精致的蟋蟀竹笼，被遗弃在泥泞的墙角，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晃。笼门洞开，上面用拙劣的刀工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金头将军永胜”。雨水冲刷着竹笼，洗去表面的泥污，露出竹篾的本色，那“永胜”二字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格外刺眼和讽刺。
笼底积了一小洼浑浊的雨水。几只小小的、湿漉漉的蚂蚁，正奋力地从笼底细密的竹篾缝隙中钻出。它们纤弱的触角上，共同拖拽着一小片比米粒还微小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纸屑。纸屑上，依稀残留着几点暗红色的印记——那是御史喉咙深处未能咽下的、染血的“亥”字残片。
蚂蚁们齐心协力，在泥泞中跋涉，最终将这片微不足道却承载着惊天真相的残骸，拖到了墙角一条幽深的地缝边缘。它们没有丝毫犹豫，簇拥着那片小小的血纸屑，义无反顾地钻进了那深不见底、被雨水灌满的黑暗缝隙之中，消失不见。
雨声更大了，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只有远处，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用漏风的调子哼唱的新童谣，在哗哗的雨幕中飘忽不定，如同鬼魅的低语：
“金线断哟……柳枝焦……西湖水涨……王八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