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狗吠声和粗暴的人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仓库内凝滞的空气。苏漾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粘稠的药汁溅在手背上，灼痛感让她差点叫出声。柳婻青脸色煞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瞬间吹熄了角落泥炉里微弱的火苗，一把将苏漾拉倒在两口破棺材后面堆积如山的霉烂布料堆里。

两人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脚步声和狗吠声就在墙外，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和猎犬粗重的喘息、爪子刨地的声音。

“头儿，这破院子锁着呢，看着荒废好多年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

“脚印到这儿就乱了，妈的！”另一个声音骂骂咧咧，“仔细闻闻！那俩娘们儿肯定跑不远！”

猎犬发出低沉的呜咽，似乎在努力分辨着复杂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苏漾半边麻痹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柳婻青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指尖冰凉。

墙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头儿…这地方…好像挂着‘宋’字的灯笼残骸？看着像是…”

“宋？”先前那粗嘎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几分谨慎，“哪个宋？莫不是…参政大人府上的嫡女宋夫人的私库？”

短暂的沉默。连猎犬的呜咽都低了下去。

“啧…麻烦。”被称为“头儿”的人似乎啐了一口，“宋夫人的地方…就算荒废了，也不是咱们能随便闯的。真惊扰了什么，指挥使大人也未必兜得住。脚印乱了？那就去别处搜！别在这儿瞎耽误工夫！走！”

脚步声、甲叶声、狗吠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仓库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苏漾瘫软在霉烂的布料堆里，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她半边脸还在抽搐，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走了？就…就这么走了？这宋夫人…你娘…到底什么来头？连黑乌鸦都这么给面子？”

柳婻青也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扶着棺材板慢慢坐起身。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低声道：“我娘…她娘家是参知政事宋大人的嫡系。宋参政在朝中…颇有清望。娘亲嫁入柳家后，很少提及母家，更不喜张扬。她说，‘树大招风，静水流深’。”

“参知政事？乖乖…”苏漾咂舌，虽然不太清楚具体是多大的官，但听名头就知道绝对不好惹，“难怪黑乌鸦都绕着走。‘静水流深’…你娘真是深藏不露啊！”她揉了揉还在麻痹的半边脸，忽然眼睛一亮，“哎！既然你娘背景这么硬，那咱们…”

“不行。”柳婻青立刻打断她，眼神清醒而决绝，“母家是母家，柳家是柳家。如今我们被定为‘逆党’，宋家绝不会公然插手，否则便是授人以柄，牵连甚广。娘亲…能为我们求得这一隅喘息，已是极限。”她看向那两口破棺材和地上两碗深褐色的药汁，“路，还得我们自己闯出去。”

危机暂时解除，两人不再犹豫。立刻开始执行那大胆得近乎荒诞的计划——“钓鱼”。

柳婻青小心地挪到那扇唯一的高窗下，借着砖缝向外窥探。没等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焦急地出现在巷口，东张西望，正是小莲！她显然是循着蛛丝马迹找来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柳婻青立刻捡起一块小石子，精准地丢在小莲脚边。小莲吓了一跳，抬头看到窗缝里柳婻青的脸，惊喜得差点叫出来。柳婻青迅速打着手势，用口型无声地交代着。

小莲不愧是柳婻青的心腹丫鬟，瞬间心领神会，用力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机灵和决然。她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地朝着柳府后门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柳府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便上演了一出“悲情大戏”。

小莲挎着个半空的菜篮子，像是刚买菜归来，正“巧”遇上了相熟的、嘴巴最大的张婆子。“张妈妈！”小莲未语泪先流，声音凄楚得能拧出水来，“您…您可听说了吗？我家小姐…我那苦命的小姐啊！”她一把抓住张婆子的胳膊，身体摇摇欲坠。

张婆子被她吓了一跳：“哎哟！小莲姑娘，这是怎么了？你家小姐…柳小姐她怎么了？”

“被逼死了！被那些天杀的黑乌鸦活活逼死了哇！”小莲嚎啕大哭，声音陡然拔高，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就在…就在城外宋家那闹鬼的‘无患堂’里…呜呜呜…我家小姐，金枝玉叶一样的人儿，生生…生生呕血三升，咽了气了啊！尸首都…都凉透了！苏娘子也…也陪着去了，死状那叫一个惨，瞪着眼，吐着舌…呜呜呜…”她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真情实感中透着刻意放大的凄惨，引得几个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而这“凄惨”的控诉，又“恰好”被一队例行巡逻经过巷口的黑鸦卫听了个清清楚楚。为首的小队长脸色一变，立刻派人飞马去禀报指挥使柳文轩。

谣言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而小莲深谙传播之道，她抹着泪，从袖袋里（其实是柳婻青早前给她的应急钱）摸出几个铜钱，塞给了蹲在茶馆门口晒太阳的一个老乞丐，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那老乞丐眼睛一亮，攥紧了铜钱，立刻精神抖擞地冲进了热闹的茶馆。他找了个最显眼的位置，掏出两块竹板，“啪嗒啪嗒”地打起了快板，沙哑的嗓子瞬间吸引了所有茶客的注意：

“哎！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夸一夸，那临安城里两朵花！柳家的千金美如玉，苏家娘子本事大！可恨那黑鸦遮了天哟，逼得娇娥把命搭！无患堂里阴风起，呕血三升染黄沙！金枝玉叶香消殒，奇装异服眼瞪大！舌头一伸命归西，你说吓人不吓人？闹鬼的宋家旧仓库，双姝并蒂…全凋零啦！” 他唱得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将死亡描绘得既恐怖又带着一丝市井的荒诞。

茶馆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有人拍案叫绝，有人摇头唏嘘，更有人兴致勃勃地追问细节。这离奇惊悚又带着点滑稽的“双姝惨死记”，如同长了翅膀，随着茶客们的口耳相传，飞速扩散向临安城的各个角落。

指挥使衙署内，柳文轩听着手下急报，面色阴沉如水。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乌木案几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无患堂…宋氏的无患堂？”他低声重复着地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参知政事宋大人的女儿…即便是个废弃的仓库，也沾着宋家的边。

“知道了。”他声音冷得像冰，“点齐人手，随本官去‘验尸’。另外，”他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派人去柳府…报个信吧。就说…请柳公与宋夫人节哀，本官…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柳府，内室。

柳文渊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背脊佝偻着。宋青坐在他身旁，素来雍容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轩哥儿派人来了…”柳文渊的声音干涩沙哑。

“知道了。”宋青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她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匣中红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玉符。铜符不大，却异常厚重古朴，上面精细地錾刻着数朵傲雪绽放的梅花，花蕊处似乎还镶嵌着极细微的暗色宝石，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冷冽与陈旧药香的奇异气息，从铜符上隐隐散发出来。

她拿起玉符，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铜符郑重地、不容置疑地，放入了柳文渊枯瘦颤抖的手中。指尖相触的瞬间，传递的不仅是冰冷的金属，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托付和无言的决绝。

柳文渊握紧了那枚带着妻子体温与奇异冷香的玉符，仿佛握住了千钧重担，也握住了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很快，柳府中门大开。仆从们早已换上了素服，脸上带着真实的悲戚和茫然。柳文渊搀扶着“悲痛欲绝”、几乎无法行走的宋夫人走了出来。宋夫人一身素缟，发髻半散，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昔日光彩照人的眼眸此刻空洞失神，唯有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珠。她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全靠柳文渊和贴身仆妇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口中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柳文渊亦是老泪纵横，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二人缓缓坐入福伯安排好的马车。

一行人，在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怆气氛中，朝着城郊宋氏废弃的“无患堂”缓缓行去。

与此同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黑鸦卫的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指挥使柳文轩一马当先，面容冷峻如铁，率先抵达了无患堂那扇破败的大门前。

他勒住马缰，锐利的目光扫过紧闭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仓库大门，眼中没有丝毫对“堂妹”的哀伤，只有一片公事公办的冰冷和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宋家势力的忌惮与烦躁。他挥了挥手。

两名如狼似虎的黑鸦卫上前，粗暴地一脚踹开了那扇陈旧奢靡的朱漆大门！

腐朽的朱门轰然洞开，扬起漫天灰尘。

无患堂内昏暗的光线下，两口虫蛀的薄皮棺材静静躺在角落的阴影里。

门外，柳文轩的身影逆着光，如同索命的黑煞神，清晰地投射在仓库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宋夫人那撕心裂肺、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哀泣声，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正如同汹涌的潮水般，由远及近，扑面而来！

“我的——青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