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患堂那扇被粗暴踹开的朱漆大门,如同巨兽受伤的豁口,向内外敞开着。扬起的灰尘在门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中狂舞,如同无数细小的、绝望的精灵。
逆着光,黑鸦卫指挥使柳文轩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仓库布满厚尘的地面上,挺拔、冷硬,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他玄色的官服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衣襟袖口精致的暗纹在偶尔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他并未立刻踏入,而是侧身,对着门外被仆妇簇拥着下马车的柳文渊与宋青,极其恭谨地躬身行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
“伯父,伯母,”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疏离,“节哀顺变。小侄…职责所在,需入内勘验一二,以明真相,告慰…亡者。惊扰之处,万望伯父伯母海涵。”他微微抬手,示意下属,“请扶伯父伯母于门外稍歇,此地腌臜,莫污了二老清贵之身。” 言语间,将“职责”与“清贵”咬得极重,既是解释,也是无形的提醒与界限。
柳文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老迈的身躯佝偻得更深,由两名黑鸦卫“恭敬”地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迈过门槛。他浑浊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仓库角落那两口寒碜的薄皮棺材,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挣脱搀扶,几乎是扑爬着扑向了其中一口棺材!
“孽障!不孝女啊!” 苍老嘶哑的哭嚎瞬间撕裂了仓库的死寂。柳文渊枯瘦如柴的拳头狠狠捶打着虫蛀的棺盖,发出沉闷空洞的“砰砰”声,灰尘簌簌落下。“不忠不义!罔顾家训!累及门楣!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他涕泪横流,花白的胡须被泪水粘成一绺一绺,捶打的动作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濒临崩溃的绝望宣泄。同时,门外的仆从暗暗擦拭自己脸颊上的热泪。
几乎同时,宋夫人宋青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我的青儿——!” 她猛地推开试图搀扶她的仆妇,状若疯癫地扑向同一口棺材。她一身素缟,发髻早在挣扎中彻底散乱,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惨白的下颌和剧烈颤抖的唇。她整个人扑在冰冷的棺板上,双臂死死搂住棺木,身体剧烈地起伏、颤抖,仿佛要将自己揉碎进去。“我的心肝!娘的命根子!你怎忍心…怎忍心丢下为娘!让娘看看你…让娘再看你最后一眼啊!” 她的哭嚎撕心裂肺,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尖锐痛苦,震得仓库腐朽的梁柱都在嗡鸣,屋顶的陈年蛛网和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
柳文轩冷眼旁观着这出人间惨剧,面上维持着沉痛,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戴上了一副崭新的、雪白得刺目的手套。动作优雅,如同即将进行一场精密的仪式,与周遭的悲怆混乱格格不入。他微微抬手,示意身后准备跟进来的仵作和黑鸦卫稍待,目光落在几乎覆盖了整个棺材、哭得肝肠寸断的宋夫人身上。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哭嚎与柳文渊绝望的捶打声制造的、短暂而绝对混乱的声浪屏障之中!
柳文渊捶打棺盖的动作猛地一滞,身体因剧烈的“悲痛”而向前一个趔趄,整个人几乎半趴在了棺木边缘。他那枯槁的、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借着身体的倾覆和捶打动作的余势,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唰”地一下探入了棺盖与棺身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
触手冰凉僵硬,是女儿毫无生气的衣袖。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颤抖(所有的颤抖都留给了那张涕泪横流的老脸),柳文渊将袖中早已攥得汗湿、卷成一小卷的厚厚银票,连同那枚触手温润又带着奇异冷冽药香的梅花纹玉符,精准无比地、死死地塞进了柳婻靑假死僵硬、平放在身侧的手腕与袖袋之间的空隙里!动作快如鬼魅,一气呵成!
“呜…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呜咽,同时从柳文渊喉咙里迸出!那不是表演,那是真真切切、剜心剔骨的剧痛!是亲手将女儿推入绝境又塞给她一线渺茫生机的巨大撕裂感!
棺内,假死状态中的柳婻靑,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潭。外界的哭嚎、捶打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然而,父亲那枯瘦手指带来的冰冷触感,那枚带着奇异药香的坚硬玉符硌在手臂上的微痛,以及那只手传递来的、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到无法抑制的颤抖——这颤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力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药力的屏障,深深烙印在她麻木的灵魂之上!心,在无声的冰潭中被凌迟!
柳文渊的手闪电般缩回,仿佛被棺内的寒气灼伤。他再次扬起拳头,更加疯狂地捶打棺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将那一瞬间的破绽彻底淹没在滔天的“悲愤”之中。
“伯母,保重身体要紧,小侄不忍您如此悲哀。” 柳文轩恰到好处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几步上前,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扶住了哭得几乎脱力、身体还在不断抽搐下滑的宋夫人。“伯母伤心过度,恐伤玉体!快!扶伯母出去歇息!” 他目光严厉地扫向旁边的仆妇。
两名健壮的仆妇立刻上前,半搀半抱地将浑身瘫软、依旧在无意识抽泣呜咽的宋夫人架了起来。就在她被架着转身、即将离开棺木的瞬间,她那散乱长发覆盖下、紧闭的双眼,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睁开了一条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千年寒冰又燃着地狱之火的利箭,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冰冷的棺木,精准地、深深地刺向那口薄棺!那眼神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是万蚁噬心般的不舍,更有一丝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决然祈愿!如同濒死的凤凰投向烈火前最后的一瞥!
随即,她的眼皮无力地合上,头软软地垂向一侧,彻底“晕厥”过去。
“伯父,也请节哀,保重身体。” 柳文轩转向依旧趴在棺上、肩膀剧烈耸动的柳文渊,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劝慰,眼神却冰冷如霜,“此处交给小侄处理便是。定会给柳家…一个交代。” 他强调着“柳家”二字。
柳文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被两名黑鸦卫几乎是架着胳膊,“恭敬”地搀扶起来。他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带着无尽悲凉的叹息,被半扶半拖地带离了仓库。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柳氏夫妇和仆从们的身影消失后,被两名黑鸦卫缓缓关上。隔绝了门外微弱的天光,也隔绝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余音。
“啪嗒…啪嗒…”
有人点亮了几盏带来的气死风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仓库深处的黑暗,却给这布满灰尘蛛网的空间更添了几分阴森鬼气。光线将两口薄皮棺材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虫蛀的孔洞在灯下如同诡异的眼睛。
仓库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和灰尘缓慢飘落的微响。所有的悲情、混乱、表演,随着柳氏夫妇的离开,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冰冷坚硬的现实礁石。
柳文轩缓缓转过身。脸上那层公式化的沉痛如同劣质的面具,瞬间剥落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捕猎者锁定猎物般的锐利锋芒。他优雅地活动了一下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指,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那两口静默的棺材。唇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毫无温度的弧度。
他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悬挂的鲨鱼皮鞘中,拔出了一柄寒光四射、刃口薄如蝉翼的精致短刀。刀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秋水般的光泽。
“好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和残忍的兴味,如同毒蛇吐信,“闲杂人等已退。”
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子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现在,让本官…” 他的目光锁定在柳婻靑那口棺材上,手中的短刀随意地挽了个冰冷的刀花,寒光一闪而逝。
“…好好‘验看’一下,这两位‘忠烈’的…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