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潮湿、弥漫着浓重土腥味的密道,如同巨兽黏滑的食道,吞噬着两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硌脚的碎石,头顶是不断滴落冰冷水珠的粗糙石壁。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柳婻靑手中那枚梅花玉符散发着微弱、清冷的幽光,勉强映照出前方方寸之地,更衬得四周的黑暗如同择人而噬的深渊。
“呃…这破药…” 苏漾半边脸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麻痹,感觉肠子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拧了几圈,绞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一波波袭来。她几乎是挂在柳婻靑身上,拖着一条不太听使唤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每一步都伴随着关节生涩的“咔哒”声和痛苦的呻吟。“…副作用…简直是…泻药…加…瘦脸针…再加…全身抽筋大礼包…呕…” 她干呕了一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柳婻靑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假死药的效力如同退潮后留下的沉重淤泥,让她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剧烈的肠胃翻搅让她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死死咬着下唇,依靠着袖袋深处那枚梅花玉符传来的冰冷触感和尖锐硌痛,强行维持着一丝清醒,拖着苏漾艰难前行。两人互相倚靠、步履蹒跚的模样,在这幽暗的密道里,像极了刚从乱葬岗爬出来的、互相搀扶的活尸,狼狈又透着一股荒诞的求生欲。
不知在黑暗中挣扎前行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前方,终于不再是永恒的黑暗,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亮,如同溺水者眼中的浮木,出现在密道的尽头!
那光亮来自一块微微向上倾斜、边缘有缝隙的石板!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两人濒临枯竭的力气。“快…出口!” 柳婻靑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两人几乎是扑到了那块石板下,用尽最后的力气,肩背并用,死命向上顶!
“嘎吱——砰!”
沉重的石板被推开一道缝隙,新鲜的、带着夜露和某种陈旧书卷气息的空气涌入!两人顾不得许多,如同逃出生天的地鼠,连滚带爬地从那狭窄的出口钻了出来,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贪婪地大口喘息。
然而,预想中的自由夜空并未出现。
她们置身于一间…异常安静的书房。
书房陈设古朴雅致,一尘不染。紫檀木的书案线条简洁流畅,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卷摊开的、墨迹似乎未干的公文。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垒满了线装书册和卷轴,散发着浓重的、沉淀了岁月的纸张和墨香气息。空气里还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檀香,非但没能让人心神宁静,反而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沉重感。
书案后,端坐着一个人。
他身着深青色的常服,料子普通,剪裁却极为合体,一丝褶皱也无。面容约莫四十许,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纹路,眼窝微陷,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面前没有热茶,只有一杯清澈见底的清水。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们的到来,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闯入者漠不关心。
柳婻靑的心,在看到这双眼睛的瞬间,骤然沉入了冰窟。她认出了这身常服代表的身份——这绝非寻常官员!
而更让她和苏漾瞬间血液冻结、如坠冰窖的,是书房一侧那面巨大的屏风!
屏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上面描绘的,并非寻常的山水花鸟、仕女高士,而是——无数幅运河沉船的景象!
工笔精细到了极致,每一幅都如同凝固的噩梦:倾覆断裂的官船龙骨狰狞地刺破水面;满载货物的商舶如同被巨兽咬碎,货物四散漂浮,如同水葬的祭品;无数微小的人影在浑浊的河水中挣扎沉浮,绝望地伸出手臂;破碎的船帆如同招魂的幡布,在阴暗的天空下无力地飘荡…角度各异,时间不同,船只各异,唯有那冰冷的毁灭与死亡,永恒不变。仿佛无数双溺毙者的眼睛,穿透画纸,死死地、怨毒地盯视着刚刚爬出地道的两人!
屏风的角落,用暗红色、如同干涸血块般的颜料,题着几行残缺不全的小字,拼凑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童谣碎片:
“…金蛟怒,玉阙倾,临安烬,柳絮轻…”
那熟悉的韵律,扭曲成最恶毒的诅咒,直刺心扉!
“柳姑娘,苏…娘子?” 书案后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辛苦了,鄙人吴氏,子息沉。”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书案旁地上的两个陈旧蒲团,“地板凉,坐。”
这平淡无奇的话语,在此刻却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人心胆俱寒!他知道她们是谁!
柳婻靑和苏漾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逃出生天的狂喜瞬间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感。苏漾半边麻痹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神惊骇欲绝。柳婻靑紧握着袖中的梅花玉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苏漾凑到柳婻青的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询问“他是谁啊,感觉是幕后BOSS。”
“吴息沉,南宋特务司指挥使,职权更在柳文轩之上的存在。”柳婻青似乎是看向吴息沉回答道。
吴息沉端起那杯清水,浅浅抿了一口。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聚焦在她们身上,而是虚无地扫过那面令人窒息的沉船屏风。
“柳文轩那蠢货的姜黄粉,” 他放下水杯,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的人,早换过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剂量,死不了人。” 他抬起眼皮,那古井般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柳婻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也拦不住…真正想死的人。”
他微微停顿,吐出的下一个名字,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柳婻靑的心上!
“比如…令尊的好友,李将军。”
李将军!那个耿直、热血、曾与她们并肩、试图力挽狂澜的李将军!他…怎么了?结局是什么?吴息沉没有明说,但那未尽的话语和冰冷的眼神,比任何确凿的死讯都更让人绝望!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柳婻靑的脚底窜上头顶!
吴息沉的目光再次移回屏风,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对话对象。“沉船,” 他伸出手指,指尖缓缓划过屏风上那些惨烈的画面,“我画了…十九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又透着深入骨髓的厌倦。“每一次…‘力挽狂澜’的捷报传来…不久后,” 他的指尖停在一艘刚刚断裂下沉的官船上,“就会有更多的船…沉下去。一次,比一次惨烈。”
他收回手指,目光终于完全转向惊魂未定的二人。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看透了千年兴衰、万骨枯朽的、近乎悲悯的冰冷。
“这朝廷,”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却重如千钧,“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们,看到了她们身后所代表的那点微弱火光。“像一棵被虫蛀空的柳树,外面看着…还行。风一吹?”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就倒了。”
他看着她们眼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代表着抗争和不甘的光芒,如同看着风中残烛最后一点无用的摇曳。
“你们的热血,”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是这腐朽棺木上…最后一点无用的朱漆。” 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她们摇摇欲坠的信念核心。
“迟到的希望?”
吴息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晰的、充满嘲讽意味的表情。那并非愤怒的嘲笑,而是一种洞悉了命运荒谬本质后的、疲惫到极致的嗤笑。一声极轻、极冷,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又像是从他自己早已枯竭的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嗤笑。
“呵…”
笑声短促,却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毒针,狠狠扎进听者的灵魂!
“那比绝望本身…”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心上,“…更让人万念俱灰。”
万念俱灰!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死寂的书房里轰然鸣响!柳婻靑感觉支撑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瞬间被抽空,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苏漾半边麻痹的脸上,眼神也彻底陷入了茫然和巨大的空洞。抗争?改变?在这双洞悉一切、冰冷彻骨的眼睛面前,在那十九幅沉船的无声控诉面前,在那句“迟到的希望比绝望更诛心”的判词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如此…毫无意义!
吴息沉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说话的兴致。他疲惫地、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两只误入书房的飞蛾,指向书房另一侧一扇极其不起眼的、隐藏在书架阴影里的小门。那扇门紧闭着,门外是未知的沉沉夜色。
“这是通往城外的密道。”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淡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趁我…还没觉得,你们连这点朱漆的价值…都没有了。”
书房高高的梁柱角落,一张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蛛网在灯光难以企及的阴影里无声张开。网心,粘着一片早已枯萎卷曲、失去所有水分的柳叶,如同一个被定格的、风干的标本。
窗外,浓重的夜幕下,一只漆黑的乌鸦(“黑鸦卫”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象征)的影子,无声地掠过一弯惨淡的残月。翅膀扇动带起的微弱气流,穿过窗棂的缝隙,拂动了书房里沉滞的空气。
蛛网,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两只不知从何处飞入书房、被昏黄灯光吸引的小飞虫,正不知疲倦地绕着气死风灯飞舞,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它们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又或是被那无形的、沉重的气氛所慑,飞行轨迹变得紊乱、笨拙。终于,在一次慌乱的碰撞后,它们如同断线的风筝,力竭地、徒劳地,坠入了下方那张巨大而粘稠的蛛网之中!
细弱的翅膀瞬间被粘稠的蛛丝牢牢缚住,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微不可闻的扑簌声。
暗处,一只体色深暗、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蜘蛛,缓缓地、从容不迫地,从网缘的隐蔽处探出身形。它那多节的步足在粘丝上移动,悄无声息,如同经验老道的猎手,冷漠地注视着网中挣扎的猎物,耐心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书案后,吴息沉已经重新背过身去。他深青色的身影完全融入了那面巨大的、描绘着无数沉船与死亡的屏风所构成的冰冷画卷之中,仿佛他本身就是那绝望图景的一部分。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与虚无的叹息,如同最后一缕轻烟,悄然消散在书房凝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那扇通往未知夜色的小门,静静地伫立在书架的阴影中。门后,是生路?是更深的陷阱?还是…另一个同样令人万念俱灰的牢笼?
吴息沉那句如同魔咒般的判词——“迟到的希望比绝望更诛心”——在两人死寂的脑海中反复轰鸣、回荡,如同永无止境的丧钟。
网中的飞虫,挣扎得愈发微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