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的腥气尚未从鼻腔里褪尽，脚下青砖陡然消失。苏漾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呀！”，整个人便天旋地转，直直栽了下去。想象中的坚硬石板并未迎接她，迎接她的是一阵冰凉刺骨的水花和一片滑腻腻、扑腾腾的活物撞击。
“噗通！哗啦——！”
她和柳婻靑像两颗沉重的石子，精准无比地砸进了临安夜市边缘一个鱼贩硕大的养鱼木桶里。浑浊腥咸的水瞬间没顶，无数滑溜有力的鱼身疯狂地撞向她们的脸颊、手臂、腰腹。鲢鱼肥厚的尾巴“啪”一声狠狠甩在苏漾额头上，力道大得她眼冒金星。她猛地从水里冒出头，顶着一尾还在徒劳挣扎的鲢鱼，鱼尾在她湿漉漉的发髻上乱甩，溅起的水珠迷了她的眼。“咳咳咳…咳咳！”她狼狈不堪地吐出嘴里的水草和鱼腥水，“好家伙…刚出书斋地狱，又入水产天堂？吴大人这密道出口…真是…别致！”冰凉的水激得她牙齿打颤，声音都变了调。
旁边的水花一翻，柳婻靑也挣扎着冒出水面，青丝紧贴着脸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平日里端方自持的世家风范荡然无存。她剧烈地咳嗽着，呛了好几口水，脸色发白，却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着周围喧嚣的夜市景象。灯火摇曳，人声鼎沸，摊贩的吆喝、食客的谈笑混成一片，但在这片嘈杂之下，几道穿着不起眼灰褐色短褐的身影，正如同水底的鲶鱼，无声而警觉地在人群中穿梭逡巡，目光如同探针，扫过每一个角落。黑鸦卫的便衣！柳婻靑心头一凛，顾不上浑身湿透的狼狈，一把抓住还在和头顶鲢鱼较劲的苏漾的手臂，低喝：“快走！”
两人手忙脚乱地从腥气熏天的鱼桶里爬出来，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狼狈得像两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鸡仔。鱼贩的叫骂声立刻在身后炸响：“作死的！我的鱼！赔钱！站住！”这骂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吸引了附近人群和那几个灰褐身影的注意。几道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她们。
情急之下，苏漾瞥见旁边一辆装满了硕大泔水桶的牛车正吱吱呀呀地缓缓前行。那车底架与地面之间，尚有一道窄窄的空隙。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隔着几步远就狠狠撞上她们的鼻腔。
“这边！”苏漾捏着鼻子，声音闷得像被堵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干呕。那混合着食物残渣腐烂发酵、油脂凝结、甚至隐约一丝便溺的浓烈气味，简直比方才吴息沉书房里那虚无缥缈又沉重如山的告诫更“提神醒脑”，直冲天灵盖。
柳婻靑眉头紧蹙，同样以袖掩鼻，强压下喉头的恶心，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警惕。她拉着苏漾，几乎是滚爬着钻进了那狭窄、肮脏、散发着地狱般恶臭的牛车底架空隙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背上，泔水桶里粘稠的液体随着颠簸晃荡，发出令人作呕的汩汩声。冰冷的、混着油污的泥水很快浸透了她们本就湿透的衣衫，寒意直透骨髓。她们紧紧贴着车底板，屏住呼吸，像两只藏匿在污泥里的壁虎，只敢透过车轮辐条和人群移动的腿脚缝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外面晃动的世界。一双双穿着草鞋、布鞋、甚至精致皮靴的脚从车旁匆匆走过，灰褐色的短褐身影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似乎在向鱼贩询问着什么。
牛车吱呀作响，慢得如同蜗牛爬行，载着她们在临安城迷离的灯火与浓稠的夜色中穿行。污水顺着车板缝隙滴落，落在她们的脸上、颈间，带来刺骨的冰凉和无法言喻的屈辱。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漾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混合了绝望与恶臭的狭小空间逼疯时，牛车终于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后巷停了下来。熟悉的锦绣坊后门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现。
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微胖的身影指挥着两个伙计抬着一个巨大的污水桶走出来——正是锦绣坊的钱坊主。他声音带着惯常的、略显油滑的腔调：“手脚麻利点！这腌臜东西，赶紧倒了！莫污了门前地界！”
伙计应了一声，吃力地将那桶污秽之物抬起。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个伙计脚下一滑，桶身猛地倾斜，里面浑浊不堪、泛着油光、漂浮着烂菜叶和不明残渣的污水，“哗啦”一声，如同决堤的秽河，兜头盖脸泼向了停在一旁的牛车！
冰凉、腥臭、粘腻的污水瞬间冲垮了车帘的遮挡，瀑布般浇灌下来，将车底藏匿的二人浇了个透心凉。污水灌进苏漾的嘴里，那无法形容的恶心味道让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柳婻靑也被呛得猛烈咳嗽，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
“作死的东西！眼睛长脚底板了？！”钱坊主立刻尖声呵斥起来，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愤怒，快步上前，作势要打那“失手”的伙计。伙计慌忙告饶。钱坊主的训斥声在寂静的后巷里格外响亮，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训斥伙计的同时，眼角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过牛车底架那片污秽的阴影。
就在这片混乱和恶臭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裹在巴掌大的、被污水浸得半透的油纸包里，随着泼洒的烂菜叶和污物，“骨碌碌”地滚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滚到柳婻靑沾满污泥的绣鞋边。那油纸一角被污水冲开，露出里面一小块黄澄澄的金属，在巷口微弱灯光的映照下，闪过一道微弱的、却足以让柳婻靑心脏骤停的光——那是一枚铜钥匙！
更让她瞳孔猛缩的是，油纸被冲开的那一小片地方，清晰地洇着几个墨字：
金鳞藏幽窖。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她瞬间想起吴息沉那虚无的眼神，想起他书案上那本翻开的、记载着锦绣坊特殊构造的旧档！这“幽窖”…难道就是传说中，母亲陪嫁这锦绣坊时，图纸上标注过、却从未被启用的那个秘密地窖？母亲宋夫人当年陪嫁的丰厚产业里，锦绣坊是其中之一，坊中确实有些不为外人知的隐秘角落…
电光火石间，柳婻靑强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借着污水泼溅、身体蜷缩的掩护，手指如电，迅速将那枚湿漉漉、粘腻腻的钥匙连同油纸死死攥进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油纸和污泥，像一条毒蛇钻进了她的掌心，带来一阵战栗。
“还不快滚去干活！杵着等赏钱吗？！”钱坊主终于骂够了伙计，不耐烦地挥挥手。伙计如蒙大赦，慌忙收拾残局。
赶牛车的老汉也被这无妄之灾波及，骂骂咧咧地跳下车辕，检查被污损的车帘和辕木，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用鞭子抽打着老牛。老牛吃痛，闷哼一声，拉着这辆载着两个“秽物”的牛车，再次吱呀吱呀地动了起来，缓缓驶离了锦绣坊后巷这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车轮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远。后巷昏暗的光线下，钱坊主站在原地，望着牛车消失的方向，脸上方才那夸张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褪去，换上了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方才因训斥而弄皱的衣襟下摆。
就在他转身，准备踱回锦绣坊那扇幽深的后门时，腰间悬挂的一个小物件，随着他转体的动作，从衣摆下滑了出来一小截。那是一截梭子的尾部，在门缝透出的微弱灯火映照下，竟闪动着一抹刺眼的、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灿然金光！那正是当初贡品竞赛时，为了赶制那幅“逾制”的西湖十景屏风，苏漾鬼使神差用了内库特供金线，绣制雷峰塔尖时所用的那枚金线梭子！本该被收回销毁的违禁之物！
钱坊主似乎毫无所觉，他甚至还从鼻子里哼出几声不成调的小曲儿，那旋律依稀可辨，正是第一卷上元灯会上，孩童们用天真无邪的嗓音欢快传唱的那首《西湖埋金辇》，只是此刻从他嘴里哼出来，调子被拉得古怪而扭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诞意味。
哼着这变调的童谣，钱坊主的身影彻底融入了锦绣坊后门那片深沉的阴影里，只留下那截一闪而逝的金梭尾芒，像毒蛇的鳞光，冰冷地烙印在柳婻靑和苏漾的视网膜上。
牛车在颠簸中驶向未知的黑暗。车底狭小的空间里，恶臭几乎凝固。柳婻靑摊开紧握的手掌，那枚沾满污泥、冰凉刺骨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油纸上的“金鳞藏幽窖”五个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锦绣坊…母亲陪嫁的锦绣坊…那从未开启的幽窖…是最后的希望，还是早已布下的陷阱？她与苏漾在污水中对视一眼，浑浊的眸子里，方才逃亡的滑稽与狼狈褪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