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临安城,被暖风熏得骨头都酥软了。柳絮如雪,漫天飞舞,黏在行人的鬓角衣襟上,也黏在沿街店铺招展的青旗上。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城西瓦子口,人声鼎沸,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喧嚣。两个身影在人群中分外惹眼。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褐,头上歪扣着一顶破旧幞头,脸上用灶灰胡乱抹了几道,活像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小厮。另一个则罩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靛青褙子,梳着简单的妇人髻,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纱巾,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正是乔装改扮的苏漾和柳婻靑。她们身前推着一辆简陋的独轮木车,车上堆满了花花绿绿、形态各异的竹篾纸鸢——展翅欲飞的燕子,蹁跹起舞的彩蝶,甚至还有咧嘴傻笑的大头娃娃。
“瞧一瞧看一看嘞——驱邪祈福,家宅平安的上好纸鸢!” 苏漾扯开嗓子,吆喝得抑扬顿挫,活脱脱一个走街串巷的老练货郎,只是那变调的口音里还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现代腔,“上应天星紫微斗,下驱晦气五瘟神!买一只,保一年顺遂!买两只,阖家安康!买三只,邪祟不敢近门喽!” 她一边吆喝,一边麻利地拿起一只色彩斑斓的燕子风筝,高高举起,迎着阳光,那风筝骨架间隐约可见纸张的纹理,却巧妙地被鲜艳的图案覆盖。
孩童们最是眼尖耳灵,立刻被这热闹的吆喝和五彩的风筝吸引,如同嗅到蜜糖的小蜂,呼啦啦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小手争相去够那高高在上的“平安符”。铜钱叮当作响,落入车旁的陶罐里。苏漾和柳婻靑手脚麻利,收钱、递风筝,配合默契。每一个交到孩童手中的风筝,骨架间都妥帖地糊着坚韧的竹纸,纸上墨迹饱满,细小的螺钿粉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微不可察的流光——《说柳童谣集》的传单,便以这种最喜庆、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悄然传递出去。
一时间,“驱邪风筝”的风潮席卷了临安城。西湖堤岸,杨柳依依的嫩枝下;巍峨的临安城楼前,开阔的广场上;甚至深宅大院的天井里,都飘起了各式各样的纸鸢。蓝天白云间,彩蝶、燕子、金鱼、蜈蚣……争奇斗艳,长长的丝线牵动着地上无数仰望的笑脸和奔跑的身影,俨然一场全城参与的盛大节日。
“看我的!定要飞得最高!” 苏漾为了“促销”,亲自在西湖边的草地上示范。她选了一只巨大的、画着狰狞“吞晦兽”脸谱的风筝,奋力奔跑起来。春风鼓荡,那“吞晦兽”果然不负众望,摇头摆尾,扶摇直上,引来一片喝彩。苏漾得意忘形,只顾仰头看那越飞越高的风筝,脚下却被自己慌乱中拖在地上的风筝线绊了个正着!
“哎哟!”
惊呼声中,她一个趔趄向前扑倒。这本该是个狼狈的狗啃泥,偏偏那坚韧的风筝线如同有了生命,随着她摔倒翻滚的动作,灵巧而迅疾地在她身上缠绕起来!一圈、两圈……手臂、腰身、双腿……等苏漾反应过来挣扎时,整个人已经被自己放飞的“吞晦兽”线牢牢捆住,活脱脱一个在地上蠕动挣扎、手脚并用的“人形蚕蛹”!
“哈哈哈!快看那个货郎!”
“蚕宝宝!好大一只蚕宝宝!”
“吞晦兽把他自己吞啦!”
围观的百姓,尤其是孩童们,爆发出震天的哄笑。这滑稽的一幕,瞬间点燃了孩子们模仿的热情。他们纷纷效仿,故意在奔跑中让风筝线缠上同伴,或者笨拙地把自己绊倒,草地上顿时滚作一团,欢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场面欢乐又混乱到了极点。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在春风中高高飞翔的纸鸢,有些线轴悄然松脱,或是线绳被树枝刮断。一只只承载着“平安”祈愿的风筝,挣脱了束缚,随风而去,越飞越高,越飘越远。那糊在骨架上的坚韧纸张,在疾风的撕扯和阳光的曝晒下,边缘开始卷曲、剥离,一张张墨迹乌亮、闪烁着星光的传单,如同天女散花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向临安城的街巷、屋顶、甚至行人的肩头……
城中最热闹的“清茗轩”茶馆,此刻也是座无虚席。跑堂的茶博士提着滚烫的大铜壶,在桌椅间穿梭如飞,吆喝声、谈笑声、嗑瓜子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中央的台子上,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说书先生刚刚落座,醒木“啪”地一声脆响,压住了满堂喧哗。
“列位看官!”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今日咱们不说那前朝旧事,单表这临安城新近流传的一桩奇谈,唤作那——金柳谣!”
“金柳谣”三字一出,原本热闹的茶馆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茶客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眼神里带着一丝既好奇又畏惧的复杂情绪。说书先生捻着胡须,正要开口细说,茶楼的掌柜,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却如同火烧屁股般,脸色煞白地冲上了台子,手里还捏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官府告示!
“诸位!诸位!对不住!对不住!” 掌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顾不上擦额头的冷汗,手忙脚乱地将那张告示贴在了台柱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对着满堂茶客连连作揖,声音又急又高,盖过了说书先生,“奉宪台严谕!即日起,严禁妄传谣言、私唱禁曲!违者,杖二十!枷三日!游街示众!望诸位谨言慎行,莫要引火烧身!” 他几乎是吼着念完了告示要点,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台下,尤其在说书先生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杖二十”、“枷三日”、“游街示众”的字眼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茶馆里刚刚燃起的一丝躁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茶碗盖轻碰的微响。众人噤若寒蝉,目光在告示和说书先生之间游移。
台上的说书先生,脸上的惊愕只维持了一瞬。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捻着胡须的手一顿,随即脸上堆起一个无比自然、甚至带着几分市侩谄媚的笑容。他猛地一拍醒木,声音比刚才更高亢了几分,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咳!掌柜的说得对!说得好!咱们喝茶听书,图的就是个乐呵清静!那些个没影儿的谣传,听了污耳朵!” 他话锋一转,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列位!咱们今天不讲那劳什子谣,咱讲个痛快的!讲那铁面无私、日断阳夜断阴的包青天包龙图!话说这一日啊,包大人升堂,堂下跪着几只聒噪不休、搅扰公堂的扁毛畜生——黑乌鸦!”
他故意拖长了“黑乌鸦”三个字,眼神飞快地扫过台下几个角落。那里坐着几个穿着普通布衣、看似寻常茶客的男子,只是他们的眼神过于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包大人惊堂木一拍!” 说书先生模仿着包拯的威严,“‘呔!尔等乌鸦,终日呱噪,散布晦气,扰乱视听,该当何罪?!’ 那乌鸦还在狡辩,包大人怒喝:‘来呀!给本府架起炭火!把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府烤了!’”
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说时迟那时快!王朝马汉抬上烧得通红的炭盆!张龙赵虎抓起那几只黑乌鸦,往那炭火上一按!只听‘滋啦——’一声!哎哟喂!那个香啊!油脂直冒,焦香扑鼻!包大人捋着胡子,满意点头:‘嗯,这聒噪的乌鸦,烤熟了,倒也是道下酒的好菜!’”
“噗——哈哈哈!”
“烤乌鸦?亏他想得出来!”
“下酒菜?哈哈哈!”
这极其荒诞又无比应景的“新编包公案”,瞬间戳中了茶客们紧绷又压抑的神经。满堂爆发出哄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打板凳,眼泪都笑了出来。这笑声如此响亮,如此酣畅,仿佛要将刚才那告示带来的恐惧和阴霾,连同那看不见的“黑乌鸦”一起,用这放肆的笑声驱散、烤熟、嚼碎!
在满堂失控的笑浪中,那几个坐在角落里的“普通茶客”,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他们低着头,面无表情,手中炭笔却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粗糙纸片上移动,精准地记录着:前排那个笑得最大声、拍桌子拍得最响的绸缎商;中间那个捂着肚子笑出眼泪的胖员外;还有后排那个一边笑一边大声叫好、唾沫横飞的年轻书生……他们的名字,被无声地刻录在炭笔的轨迹里。
一只断了线的燕子风筝,在临安城上空飘荡了许久,终于耗尽了力气。它乘着一股打着旋儿的穿堂风,摇摇晃晃,如同醉汉般,掠过重重屋脊,最终,精准无比地一头栽了下去。
“啪嗒。”
一声轻响。
燕子风筝那竹篾扎成的翅膀,不偏不倚,挂在了城东一座幽静宅邸书房的窗棂上。那窗棂做工极其考究,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料,更令人侧目的是,其镂空雕花的中心图案,赫然是几枝蜿蜒盘绕、线条流畅、栩栩如生的柳枝!而那柳枝的叶脉纹理,竟是用极其细密的金线精心镶嵌勾勒而成,在午后斜阳的照射下,闪烁着一种低调而奢靡、近乎逾制的耀眼光泽——正是那“金线柳纹”。
风筝挂得有点歪斜,一只翅膀耷拉着。糊在骨架上的竹纸,在长途飘荡和方才的撞击下,边缘已经卷曲撕裂,露出里面紧贴着的另一层纸张的一角。那正是《说柳童谣集》的传单!乌黑油亮的墨迹,在阳光下仿佛带着生命,其中掺杂的螺钿粉末,更是反射出星星点点、充满嘲讽意味的冷光。
书房的窗扇并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隐约可见书房内景:紫檀木大书案上,摊开着一卷文书。文书旁,压着一枚小小的、同样闪烁着刺目金光的物件——正是那枚贡品竞赛时逾制使用的金线梭子!而在文书卷首的位置,赫然盖着一个猩红刺眼的官印,印文虽模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与阴冷。书案后,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身影(柳文轩)正伏案剧烈地咳嗽,肩膀耸动,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块白色的丝帕捂在嘴边,那帕子上,似乎洇开了一抹刺目的暗红。他的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摊开的文书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纸上的字迹连同那金梭一起,生生按进木头里。
窗外,断线的燕子风筝挂在奢华逾制的金柳窗棂上,残破的传单边角在微风中轻轻颤抖,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窗内,猩红的官印、刺眼的金梭、洇血的丝帕,还有那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窗之隔,两个世界。一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声无息;一个深藏在雕梁画栋之内,却惊心动魄。只有那缕穿过窗缝的风,带着柳絮和未散的油墨气息,悄然拂过书案上那卷名为《柳氏通金诸事密要》的卷宗边角,发出极轻、极轻的沙沙声,如同命运无声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