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梆子声刚在临安城死寂的街巷里敲出最后一个尾音，如同给这座白日里喧嚣的巨兽扣上了沉重的枷锁。坊门紧闭，灯火阑珊，整座城沉入了宵禁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只剩下巡街铺兵的沉重皮靴偶尔踏过石板路的单调回响，还有远处打更人老赵那含糊不清、带着浓重醉意的哼唧声。

老赵今晚在巷口王婆子的小酒肆里灌了太多劣质的村醪，此刻只觉得头重脚轻，天地都在旋转。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手里那面沉甸甸的铜锣也仿佛有了千斤重。夜风带着寒意吹过，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想敲锣提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可昏沉的脑子完全指挥不了发软的手臂。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那面本该节奏沉稳的报平安铜锣，在他手里如同发了疯的狂犬，被他毫无章法、用尽全身力气地胡乱敲击起来！急促、尖锐、破碎的锣声骤然撕裂了夜的死寂！那根本不是提醒，分明是撕心裂肺的警报！

“走水啦——！救火啊——！快跑啊——！” 老赵被自己制造出的巨大噪音吓得更清醒了几分，酒气上涌，竟把脑子里仅存的词儿全吼错了调门！他一边踉跄着往前跑，一边更加疯狂地敲着锣，声嘶力竭地喊着这要命的错话！

“走水了？！”

“哪里失火了？快！”

“老天爷啊！”

寂静的临安城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临街的窗户被猛地推开，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探了出来，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紧接着是鸡飞狗跳的混乱！看家护院的狗狂吠不止，笼子里的鸡扑棱着翅膀咯咯乱叫，婴孩被惊醒的啼哭划破夜空，男人的喝问，女人的尖叫，夹杂着推搡奔跑和物件碰撞的声响，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巨大喧嚣！原本秩序井然的宵禁之夜，被这醉鬼的乱锣彻底搅成了沸腾的油锅！

“好机会！” 黑暗的角落里，两个紧贴着墙壁的黑影瞬间动了。苏漾和柳婻靑如同被惊动的狸猫，借着这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混乱，迅速闪出藏身之处。她们身上都背着一个胀鼓鼓的包袱，里面是厚厚一叠连夜赶印出来的《说柳童谣集》。两人分头行动，如同两道无声的暗影，在惊慌失措、四处乱窜的人群边缘快速游走。手指沾上特制的米糊，迅速将一张张带着螺钿星光的传单，拍在墙角、门板、甚至慌乱中被撞倒的货摊车壁上。

苏漾动作迅捷，心跳却擂鼓般敲击着胸腔。她刚把一张传单拍在一条僻静小巷口的石磨盘侧面，脚下突然一滑！昨夜一场细雨，让巷子深处背阴处的青石板生满了滑腻腻的青苔！她“哎呀”一声惊呼，整个人失去平衡，像颗失控的炮弹，直直朝旁边一家铺面半开的门板撞去！

“砰！”

一声闷响！门板被撞开！苏漾收势不住，一头栽进了铺子里！顿时，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杂了各种花香、脂粉、蜜蜡的甜腻香气如同巨浪般将她淹没！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她栽倒的地方，正是一个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货架！

“哗啦啦——！哐当！啪嚓！”

灾难发生了！货架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猛烈摇晃，上面摆放着的无数精致小巧的瓷盒、瓷瓶、琉璃罐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红的胭脂、白的铅粉、青的黛墨、黄的额黄、紫的口脂……各色香膏脂粉，如同打翻了的巨大调色盘，劈头盖脸地浇在苏漾身上！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她瞬间变成了一个色彩斑斓、香气冲天的“五彩人”！脸上、头发上、衣服上，糊满了粘腻的、混杂着各色粉末和油脂的糊状物，只露出一双惊愕瞪大的眼睛。

“天杀的贼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几乎掀翻了屋顶！一个体态丰腴、只穿着中衣的胖妇人从里间旋风般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巨大的鸡毛掸子，脸上的横肉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她看到自己精心打理、价值不菲的货品被毁得一塌糊涂，而罪魁祸首竟是个糊满脂粉、看不出人形的“怪物”，更是怒火攻心！

“抓贼啊！有贼偷香窃玉啦！毁我铺子！老娘跟你拼了！” 胖老板娘如同护崽的母狮，尖叫着，抡起鸡毛掸子就朝地上还在懵圈的“五彩人”苏漾没头没脑地抽打下去！

“住手！误会！” 紧随而至的柳婻靑见状大惊，顾不上隐藏行迹，立刻冲进铺子试图拉开暴怒的老板娘。混乱的拉扯推搡间，柳婻靑被老板娘挥舞的掸子逼得连连后退，后背“砰”地一声撞在了店内一座作为镇店之宝的、极其精美的螺钿镶嵌仕女屏风上！

屏风晃了晃，终究没能稳住。“轰隆”一声闷响，整座屏风向前倾倒！上面用各色珍贵贝壳、螺钿镶嵌出的亭台楼阁、仕女人物图案瞬间支离破碎！碎裂的木料和无数流光溢彩、边缘锋利的螺钿碎片如同烟花般炸开，四下飞溅！

“我的屏风——！” 老板娘的尖叫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哭腔，手中的鸡毛掸子也忘了挥舞，整个人都傻了。

柳婻靑也被这变故惊得心头狂跳。就在屏风碎裂、碎片纷飞的一刹那，她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拢紧了身上那个装着剩余传单的包袱，同时身体微侧，试图躲避飞溅的碎片。几片最大的、闪烁着孔雀蓝、翡翠绿和珍珠白光泽的螺钿碎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竟“嗖”地一下，不偏不倚，直接射入了她匆忙拢起的包袱缝隙之中！那锋利的边缘甚至割破了她包袱的一角！

“造孽啊！我的命根子啊！” 老板娘瘫坐在地，拍着大腿嚎啕起来，也顾不上打人了。

就在这鸡飞狗跳、脂粉狼藉的混乱巅峰，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铺子门口。是那个常在附近行乞、蓬头垢面的老乞丐。他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吸引，浑浊的眼睛在铺内狼藉的景象和狼狈不堪的苏漾、柳婻靑身上扫过，然后嘶哑着嗓子开口：“哎哟，作孽啊…两位娘子，莫慌，老汉帮你们拾掇拾掇…”

他说着，便颤巍巍地走进铺子，也不管那满地碎瓷和脂粉污秽，竟真的弯腰，伸出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污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地面、被脂粉弄脏甚至踩碎的传单！

柳婻靑心中警铃大作！这些传单绝不能落入外人手中！她强压着惊怒，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那些散落的传单前，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多谢老丈好意，些许杂物，不敢劳烦。” 她一边说，一边迅速俯身，想自己将传单收起。

“唉，娘子客气啥…” 老乞丐却像是没听懂，依旧伸着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他动作看似迟缓，却恰好挡住了柳婻靑伸向最关键几张传单的手。柳婻靑无奈，只想尽快打发他走，情急之下，顺手从旁边散落的、装炊饼的油纸袋里（大概是老板娘刚买的宵夜）拿出一个尚且温热的炊饼，塞到老乞丐手里，语气带着一丝急促：“老丈辛苦，这个您拿着，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哎！哎！多谢娘子！娘子心善！菩萨保佑！” 老乞丐接过那热腾腾的炊饼，布满沟壑的脸上挤出感激涕零的笑容，连连作揖。就在他双手接过炊饼，袖口因抬臂动作而自然向上缩起的一瞬间——

柳婻靑的眼角余光，如同被冰锥刺中，猛地定格在他那枯瘦、肮脏的手腕上方！

在那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袖口边缘，赫然露出了一小截用黑色细绳系着的铜钱穗子！那绝非普通的装饰！其中一枚磨损严重的铜钱边缘，在铺内摇晃的烛光映照下，清晰地刻着一个线条狞厉、展翅欲飞的——乌鸦头图案！

黑鸦卫的暗桩标记！

柳婻靑的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而那老乞丐，浑浊的眼珠在感激的表象下，清晰地闪过一丝得逞的、冰冷的异光！他飞快地拉下袖口，将那截致命的标记重新遮掩，捧着炊饼，点头哈腰，迅速退出了这混乱的铺子，身影如同融入墨汁，消失在门外更深的黑暗里。

“快走！” 柳婻靑再也顾不上其他，一把拉起还在地上试图抹掉脸上“五彩油彩”的苏漾，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寒意。两人甚至来不及再管那哭嚎的老板娘和满铺狼藉，如同惊弓之鸟，仓惶地撞开铺门，一头扎进外面依旧混乱、却已渐渐被官府呵斥和铺兵脚步声压制的街巷暗影中，拼尽全力向地窖的方向亡命奔逃。

当两人如同泥猴般、带着一身脂粉香腻和惊魂未定的寒气，终于跌跌撞撞回到阴冷的地窖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地窖里弥漫着油墨和松烟的气息，昨夜奋战的地方一片狼藉，散落的纸张和废弃的雕版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激昂。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们淹没。

柳婻靑靠着冰冷的石壁喘息，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窖深处那个角落——她昨夜郑重其事插入砖缝的那截枯柳信物。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昏暗中，那截昨夜只是干瘪的柳枝，此刻竟已彻底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痕迹！它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枯黄、萎蔫、蜷曲，脆弱的表皮布满深褐色的褶皱，如同被烈火瞬间烤焦！原本坚韧的枝条变得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这非自然的急速衰败，在死寂的地窖里，散发着浓烈的不祥气息！

与此同时，在临安城某条湿漉漉的僻静小巷深处。

昨夜混乱中，一张未被贴牢的《说柳童谣集》传单，被风吹落，半粘半挂在潮湿的墙角。黎明的微光中，一场不期而至的夜雨残留的水渍，正沿着斑驳的青砖墙面缓缓滑落，悄然浸透了那张坚韧竹纸的一角。

奇特的事情发生了。

那被水浸润的传单边缘，原本乌亮饱满、闪烁着螺钿星光的墨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墨色在水中迅速晕开、变幻、重组……渐渐地，一个清晰无比、笔画狰狞、带着强烈控诉意味的大字，在水渍蔓延的纸上，如同从幽冥中浮现般，悄然显现—— “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