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撕破临安城沉滞的夜幕,将锦绣坊高大的门楣从昏暗中勾勒出来,沉重的拍门声便如同丧钟般炸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
“开门!开门!奉宪台令!搜查纵火疑犯!速速开门!” 粗暴的吼声伴随着铁链抽打门板的哐当声,震得门内众人心头狂跳。
坊内早已是风声鹤唳。织娘们惊恐地缩在织机旁,大气不敢出。钱坊主那张微胖的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惶恐,额头上甚至逼出了几滴油汗。他一边用袖子擦着汗,一边对着几个同样脸色煞白的伙计高声呵斥,声音因为刻意拔高而显得有些尖利:“都聋了吗?!快!赶紧的!把后院那几个碍事的空染缸挪开!别挡了官爷查火道的路!动作麻利点!耽误了官爷办案,你们吃罪得起吗?!” 他一边指挥,一边小跑着亲自去抽动沉重的门闩,姿态放得极低。
“吱嘎——”
沉重的坊门刚拉开一条缝隙,几名穿着灰褐色短褐、腰间挎着制式腰刀、眼神阴鸷的黑鸦卫便衣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豺狼,粗暴地推搡开钱坊主,蛮横地挤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三角眼汉子,目光如毒蛇般在坊内梭巡,最后死死盯向后院的方向:“火道在何处?带路!”
“是是是!官爷这边请!这边请!” 钱坊主点头哈腰,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脚步急促,将这群煞星引向后院。
后院堆满了杂物,几个巨大的、足有半人高的空置靛蓝染缸靠墙摆放着,缸壁残留着深蓝色的污渍,散发着浓烈的染料气味。支撑这些笨重空缸的,是一个用粗大原木临时搭建的简陋木架。阿鲁和另外两个帮工,正按照钱坊主先前的命令,奋力挪动其中一个染缸,显得十分吃力。
“磨蹭什么!快滚开!” 三角眼汉子不耐烦地呵斥,带着手下径直朝后院门槛走去,目光越过阿鲁等人,锐利地扫视着后院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出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就在他们一只脚踏入后院门槛的瞬间!
一直闷头挪缸、看似笨拙的阿鲁,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低吼一声:“让开!”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木架一根看似承重的关键斜撑木,狠狠踹去一脚!那根木头早已被做了手脚,内部几近朽断!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裂巨响!
支撑着数个巨大染缸的整个木架,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兽,轰然垮塌解体!失去支撑的沉重空缸,在重力的拉扯下,如同山崩般朝着院门口的方向倾覆砸落!
“小心——!” 黑鸦卫们惊骇欲绝的呼喊被淹没在更巨大的声响中。
“轰隆!哗啦——!!!”
染缸砸在地上,瞬间碎裂!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些空缸旁边,原本就堆放着几个半人高的巨大木桶!里面盛满了准备用于新一批布匹染色的、粘稠如胶、深蓝近黑的靛蓝染液!木架倒塌的巨大冲击力,直接撞翻了这几个装满染液的大桶!
成吨的、粘稠冰冷的深蓝色染液,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恶蛟,混合着染缸的碎片和垮塌的木料,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污浊洪流,瞬间冲垮了后院的门槛,汹涌澎湃地漫溢出来!
“啊——!”
“我的腿!”
“滑!滑倒了!”
首当其冲的几个黑鸦卫便衣,连同外围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闲汉,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蓝色洪流狠狠冲倒、淹没!粘稠的染液裹挟着他们,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挣扎着想爬起来的人,脚下是湿滑的染液和满地碎片,如同踩在滚油的冰面上,接二连三地重重摔回粘稠冰冷的蓝色“泥沼”里!
深蓝近黑的染液糊满了他们的头发、脸孔、全身!粘稠的蓝色顺着他们的口鼻往下淌,在惊恐扭曲的脸上画出道道诡异的沟壑,如同地狱爬出的、面目模糊的“青面獠牙鬼”!他们徒劳地在粘稠的蓝色液体中扑腾、翻滚、咒骂,那滑稽又恐怖的模样,与平日趾高气扬的阴狠形成了荒诞绝伦的对比!
短暂的死寂。
紧接着,是围观人群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哄笑!
“哈哈哈!河妖!河妖显灵啦!”
“快看那些蓝鬼!我的娘诶!”
“报应!老天开眼!快跑啊!河妖抓人啦!”
民众的哄笑、惊呼、孩童的尖叫、以及“蓝鬼”们气急败坏又含糊不清的咒骂,还有被染液滑倒者的哀嚎,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将锦绣坊门前变成了一个混乱到极致、又充满荒诞黑色幽默的闹剧场!恐慌被这极具冲击力的滑稽场面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宣泄般的看热闹情绪。
“火!小心火烛!快救火啊!” 混乱的中心,钱坊主那焦急万分的呼喊显得格外突出。他“奋不顾身”地冲向那一片狼藉的后院门槛,仿佛真的要去扑灭那根本不存在的火源。他肥胖的身体在粘稠的染液和满地碎片杂物中“艰难”跋涉,几次“差点”滑倒,狼狈不堪。他冲到倒塌的木架和染缸残骸旁,双手在那些湿漉漉、沾满蓝色染液的碎木烂缸里“焦急地翻找”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火源呢?火源在哪儿?可不能让火星子再起来…”
就在他身体俯下,双臂在杂物中疯狂扒拉的瞬间,借着袍袖和身体的掩护,他的手指精准地探入一片染缸碎片的下方,飞快地掏摸出一本被染液浸透、蓝色液体正不断滴落、只露出边角的线装册子!那册子封面一角,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用特殊墨水写就的“柳”字花押!正是那本记录着“金柳”交易的致命账本残页!钱坊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贪婪和狂喜,动作快如闪电,将那本湿透的册子迅速塞入自己怀中早已准备好的油布内袋!整个过程在混乱的掩护下,快得无人察觉。
混乱的另一侧,小莲一直紧张地关注着战局。眼见大部分追兵被这“蓝色洪流”困住,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而坊内深处,柳婻靑和苏漾的身影正焦急地等待机会。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没有丝毫犹豫,小莲猛地抬手,拔下了自己发髻上那枚陪伴她多年、柳婻靑亲手所赠、象征着主仆情谊的银质柳叶簪!那纤细的银簪在熹微的晨光中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不远处的西湖方向,奋力一掷!
“咻——噗通!”
银光一闪,如同坠落的流星,没入平静的湖面,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的涟漪。
“贼人跳水了!朝那边跑了!快追啊!” 小莲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少女特有的惊慌和急切,瞬间穿透了混乱的喧嚣!
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一部分尚未被染液波及、或刚刚从蓝色泥沼中挣扎爬起的黑鸦卫,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们看着湖面尚未平息的涟漪,又看看喊话的小莲那焦急指向湖面的手指,几乎不假思索地拔出腰刀,厉声呼喝着:“追!别让水贼跑了!” 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朝着西湖的方向猛扑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两道纤细的身影如同轻盈的雨燕,借助后院倒塌的木架残骸和堆积的布匹,几个灵巧的腾挪,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锦绣坊那高大屋脊的最高处!
晨光熹微,金色的光线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临安城层层叠叠的黛瓦之上,也照亮了屋脊上那两个迎风而立的身影。她们衣衫沾着蓝色的污渍和昨夜的狼狈,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
苏漾和柳婻靑几乎同时,从怀中掏出那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叠《说柳童谣集》传单!纸张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墨迹中的螺钿粉反射着朝阳的金辉,如同跳跃的星火。
两人相视一眼,无需言语,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所有的纸张,奋力抛向那被朝霞染红的广阔天空!
“哗啦——!”
厚厚一叠传单在最高点散开!如同被惊起的白色鸟群,又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带着墨香与星光的漫天大雪!坚韧的竹纸承载着凝聚了血泪与希望的童谣文字,借着晨风的力量,打着旋儿,飘飘荡荡,飞向苏醒的临安城!飞向那些推开窗棂、揉着惺忪睡眼的脸庞!飞向喧嚣渐起的市井街巷!飞向这座繁华表象下暗流汹涌的都城!
“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纸!好多纸片!”
“上面有字!”
下方混乱的街道上,人们暂时忘记了挣扎的“蓝鬼”和被引开的追兵,纷纷仰起头,惊愕地望着这从天而降的“纸雪”。孩童们兴奋地跳跃着,伸出小手试图去接住那些飞舞的精灵。
就在这片奇异的“纸雪”纷飞中,远处,不知是哪条小巷深处,竟传来一阵清脆、稚嫩、带着孩童特有奶气、却无比清晰无畏的童谣清唱声:
“西湖柳,西湖柳,金线缠枝头…”
那童声清越,如同穿透阴霾的银铃,带着未经世事污染的天真与无畏,竟奇异地穿透了下方“蓝鬼”们气急败坏的咒骂、追兵远去的呼喝、以及尚未平息的混乱喧嚣,清晰地回荡在锦绣坊的上空,回荡在漫天飞舞的传单之间,也狠狠地撞进了柳婻靑和苏漾的耳中,撞进了她们因紧张、疲惫而几乎麻木的心底。
柳婻靑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晨风吹拂着她沾着蓝色污渍的鬓发。她低头,目光穿过纷扬如雪的纸片,落在那片混乱的蓝色泥沼中。钱坊主正“焦急”地指挥伙计清理“火场”,他肥胖的身体在蓝色染液里笨拙地移动着,一只手似乎无意识地按在胸前鼓囊囊的位置。小莲则被几个凶神恶煞的“蓝鬼”围住盘问,小脸煞白,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远处西湖方向,追捕“水贼”的呼喝声隐约传来。而更近处,那些被染成蓝色、挣扎咒骂的身影中,一个魁梧的身影(阿鲁)正被两个黑鸦卫粗暴地按倒在粘稠的染液里,他奋力挣扎着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深蓝,只有那双眼睛,如同困兽,透过蓝色的“面具”,死死地、不屈地望向屋脊的方向,望向柳婻靑。
柳婻靑的心猛地一抽,一股混杂着希望、悲怆、愤怒与无边寒意的洪流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清越的童谣声还在继续,如同最温柔的匕首,切割着这残酷的黎明:
“…蛀空了树心喂饱了虫,只等北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