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雨烬残灯
书名:临安烬 · 柳絮歌 作者:晓锐 本章字数:4787字 发布时间:2025-07-26

地窖里弥漫着浓烈的油墨味、松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众人身上散发出的靛蓝染液的刺鼻气息。经历了锦绣坊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蓝鬼闹剧”和屋顶的孤注一掷,所有人都如同被抽干了筋骨,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粗重的喘息声证明他们还活着。阿鲁靠在那台立下“奇功”又闯下大祸的印刷机旁,脸上未洗净的深蓝与油墨混在一起,像个打翻了的调色盘,他闭着眼,胸膛起伏如风箱。几个工匠师傅蜷在角落,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小莲抱着膝盖,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颤抖。苏漾和柳婻靑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沉默地望着摇曳不定的油灯火苗,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光吸入眼底,驱散无边的疲惫和寒意。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几乎要将地窖彻底冻结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声,隐隐约约,如同涨潮的海浪,从地面深处、从茶馆的方向,汹涌地透了进来!

起初是模糊的嗡嗡声,渐渐汇聚成鼎沸的人声,欢呼声、叫好声、锣鼓声(不知是谁敲起了铜盆)交织在一起,隔着厚厚的土层和石板,也清晰可闻,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要将屋顶掀翻的势头!

苏漾猛地抬起头,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侧耳细听片刻,那喧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绝非寻常市井喧闹。“我上去看看!” 她挣扎着站起来,不顾柳婻靑担忧的目光,手脚并用地爬上地窖出口的陡峭石阶,小心翼翼地推开暗门上方的伪装,露出一条缝隙。

外面的喧嚣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灌满了她的耳朵!

“大捷!大捷啊——!”
“襄樊大捷!官军威武!”
“杀得好!杀光那些北虏!”

欢呼声、鞭炮声(不知哪里找来的)、敲锣打鼓声震耳欲聋!人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狂喜,仿佛一夜之间,压在心头的巨石被彻底掀翻!

苏漾的心跳骤然加速!她飞快地缩回地窖,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是滚落下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捷报!是捷报!襄樊大捷!茶馆那边都传疯了!说官军歼敌数万!把蒙古人打退了!大捷啊!”

死寂的地窖,如同投入滚石的深潭,瞬间炸开了!

“什么?!”
“真的?!襄樊守住了?!”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阿鲁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冰冷的印刷机木架上!“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油灯的火苗都猛烈摇晃!“守住了!哈哈!守住了!” 他像个孩子般大笑起来,脸上的蓝色油彩都裂开了纹路。那几个累瘫的工匠师傅也挣扎着爬起,激动地抱在一起,语无伦次地喊着“胜了!胜了!”。小莲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上也绽开了希望的光彩。连日来的提心吊胆、九死一生、压抑绝望,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捷报”冲垮了!希望之火,如同地窖里这盏微弱的油灯,被猛地拨亮,熊熊燃烧起来!

“走!我们去听听!” 苏漾被这狂喜的气氛彻底点燃,疲惫一扫而空,拉起柳婻靑就要往外冲。柳婻靑被她拉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跟上,脸上也被同伴的喜悦感染,浮现出一丝久违的、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深处。

清茗轩茶馆早已是人山人海,门槛都要被踏破。说书先生站在台上,满面红光,唾沫横飞,正讲到官军如何神兵天降,如何杀得蒙古鞑子丢盔弃甲,血流成河!台下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拍案叫绝,叫好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茶香、汗味和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

“好——!杀得好!” 苏漾热血沸腾,再也按捺不住,她借着人群的拥挤,三两步冲到台前,竟一把夺过说书先生手中的醒木!

“啪!” 醒木在桌上重重一拍,压住了满堂喧哗。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苏漾一个纵身跳上了桌子!她头发散乱,脸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脂粉和油墨污渍,衣衫染着靛蓝,整个人如同刚从战场下来的女兵,却带着一种耀眼夺目的、燃烧生命般的亢奋!

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狂热的人群,开口便唱!用的是那首《说柳童谣》的旋律,歌词却被她即兴改得慷慨激昂:

“金蛟遁哟——柳枝摇!” (她手臂一挥,仿佛在驱赶恶龙)
“王师北定——传捷报!” (声音高亢,如同号角)
“蛀空的树心——喂饱了虫?” (她指向虚空,带着讽刺)
“且看那——天火烧它个通天亮!” (她猛地指向屋顶,仿佛要点燃苍穹)

这充满力量、带着胜利宣言的“新童谣”,瞬间点燃了茶馆里本就沸腾的油锅!

“好!唱得好!”
“天火烧它个通天亮!”
“王师威武!”

茶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街头抗争气息的“战歌”彻底引爆了情绪!他们拍着桌子,跺着脚,跟着苏漾的调子,不管不顾地大声应和起来!整个茶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声浪翻滚的合唱团!欢腾的气氛达到了顶点!连那说书先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桌上、如同女战神般的苏漾,忘了生气。

柳婻靑站在茶馆最不起眼的角落柱子旁,背靠着冰冷的木柱。她没有跟着唱,也没有欢呼。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猎鹰,穿透鼎沸的人浪和弥漫的汗气蒸汽,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茶馆大门的方向!

就在苏漾跳到桌上高歌的那一瞬间,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了茶馆大门!

那是一个驿卒!穿着沾满泥泞、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号衣,风尘仆仆,脸上是长途奔袭带来的极度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死灰!他冲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目光茫然地扫视着眼前这疯狂欢庆的场面,仿佛闯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荒诞的世界。

而就在他扶着门框、剧烈喘息时,随着他弯腰的动作,腰间系着的一条布巾,清晰地垂落下来!

那是一条——刺眼无比、冰冷得如同裹尸布般的——白麻布巾!

南宋八百里加急传递丧报的标志!国之殇,将星陨!

柳婻靑脸上最后那一丝勉强维持的、属于“欢庆”的笑意,瞬间冻结、碎裂!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沉入了无底的冰窟!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茶馆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苏漾高亢的歌声、茶客们狂热的应和,在她耳中瞬间变得无比遥远、模糊,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嗡鸣!

那个驿卒茫然地看了一眼这与他带来的消息格格不入的狂欢地狱,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荒诞的悲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重新没入了门外的雨幕之中。那条刺眼的白麻布巾,在他身后无力地飘荡了一下,如同招魂的幡。

当夜,地窖里残留着白日虚假捷报带来的最后一丝微温,如同灰烬中最后一点余红。阿鲁靠着冰冷的印刷机打盹,小莲蜷在角落,苏漾还在兴奋地低声和工匠们讨论着“胜利”后的打算,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柳婻靑独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是那盏油灯,灯光跳跃,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早已枯死、脆弱得一碰即碎的柳枝信物,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虚无的力量。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丧钟般急促而规律的敲击声,猛地从地窖暗门处传来!

不是约定的暗号!这声音带着一种濒死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阿鲁猛地惊醒,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瞬间弹起,眼中睡意全无,只剩下野兽般的警惕!他无声地拔出别在后腰的短斧,示意其他人噤声,自己则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摸到暗门边,侧耳倾听。

“笃…笃笃…” 声音更加微弱,带着一种绝望的坚持。

阿鲁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暗门沉重的插销!

“噗通!”

一个沉重、冰冷、带着浓烈血腥和泥水气息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直直地滚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士兵!身上的甲胄早已破碎不堪,被血污、泥泞和不知名的黑色污迹糊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头盔不知所踪,露出乱草般的头发和一张被血污、尘土覆盖、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他的一条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最致命的是胸口,一道狰狞的、贯穿甲胄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

地窖里瞬间死寂!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剧烈地跳动!

那垂死的士兵似乎被摔得清醒了一瞬。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皮,浑浊无神的眼珠艰难地转动,最终,死死地、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锁定了几步之外阴影里的柳婻靑!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力气,一只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柳婻靑裙角的边缘!那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量,让柳婻靑浑身一颤!

士兵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血沫的涌出。他死死盯着柳婻靑,用尽最后一丝魂魄的力量,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却字字如淬毒冰锥的字眼:

“…假…假的…” 他艰难地喘息着,瞳孔开始涣散,“…捷报…是…是半月前…发的…” 又是一大口鲜血涌出,染红了柳婻靑靛蓝色的裙摆,也染红了他自己的下颌。“…城…城早破了…将军…将军让我…报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眼中最后一点光亮迅速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的绝望,“…迟…太迟了…”

最后一个“了”字,化作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死寂的地窖里。他抓住柳婻靑裙角的手,无力地松开,软软地垂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双曾经充满不屈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倒映着油灯那一点微弱的、跳跃的、即将熄灭的光芒。

死了。

地窖内,时间仿佛被冻结成了万载寒冰。

方才因虚假捷报而残留的最后一丝欢庆的余温,瞬间被这冰冷的死亡和残酷的真相彻底冻结、粉碎!希望之火,被这迟来的、裹挟着血与冰霜的真相,彻底扑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粘稠的墨汁,灌满了每一个角落,浸透了每一个人的灵魂。

“迟…太迟了…” 苏漾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和柳婻靑一样的惨白。阿鲁握着短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如同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工匠们和小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连哭泣都忘记了。

就在这时——

“滴答…滴答…”

地窖入口处,那扇简陋的木板暗门下方的缝隙里,渗入了冰冷的、混着泥土的雨水。更多的雨水正顺着门板的边缘往下淌。这些浑浊的雨水,与白日里机器“暴走”时喷溅在地上、又被众人踩踏得到处都是的粘稠油墨混合在了一起。

混合着油墨的雨水,在地窖冰冷、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蜿蜒流淌。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众人呆滞绝望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扭曲地汇聚……

渐渐地,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不断扩散的、血红色的字迹,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地狱的符咒,在地面上清晰地显现出来——

“逆”。

那红色,是雨水混合了油墨中的螺钿粉?是地上未干的血污?抑或是来自幽冥的诅咒?它红得如此刺眼,如此狰狞,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灵魂都吞噬进去!

“嗖——咄!”

“嗖嗖——咄咄咄!”

刺耳的破空声骤然撕裂了死寂!几支通体漆黑、箭杆上刻着狞厉乌鸦徽记的箭矢,如同来自地狱的毒牙,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穿透了那扇薄薄的木门板!

木屑纷飞!

锋利的箭镞深深钉入地窖的石板地面,距离最近的小莲和阿鲁的脚边,不过咫尺之遥!箭尾的黑色羽毛,在穿透门板带来的冲击力下,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紧接着,锦绣坊外,传来了黑鸦卫冰冷、高亢、如同宣判死刑的厉声呼喝,穿透了滂沱的雨幕,狠狠砸进死寂的地窖:

“逆党!速速开门受缚!”

地窖内,残灯如豆,火苗在箭矢破门带来的气流中疯狂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昏黄的光线,如同垂死者的目光,惨淡地映照着散落一地、被践踏得污秽不堪的《说柳童谣集》传单。其中一张扉页被气流掀开,恰好落在柳婻靑脚边那滩不断扩大的血红色“逆”字边缘。

扉页上,是她亲笔写下的、娟秀中带着不屈风骨的四个字:
“烬中有声”。

此刻,这四个字浸泡在血与墨混合的污水中,被那狰狞的“逆”字半掩着,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讽刺,又如此绝望。

灯光映照着地窖里每一张惨白如纸、凝固着无边恐惧和绝望的脸。阿鲁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苏漾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小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柳婻靑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脚边士兵冰冷的尸体,看着那不断蔓延的血红“逆”字,看着扉页上自己写下的“烬中有声”。

地窖外,是滂沱的夜雨无情敲打着大地,是黑鸦卫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的呼喝和撞门声,是箭矢钉入地面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持续不断的、细微却刺耳的震颤尾音。

这雨声、这呼喝、这震颤、这死寂,成了绝望深渊里唯一的、永恒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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