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木门在撞击下呻吟,碎木屑混着靛蓝汁液簌簌而落。钱坊主尖厉的“放箭”二字卡在喉咙里,被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碾碎。四匹纯白驾马破开夜色,青缯垂银网的车厢碾过满地狼藉,素纱宫灯晃动的光影里,车壁暗处“参知政事宋”的徽记惊鸿一现——那是外祖父宋青的权柄烙印,此刻成了染坊前唯一的屏障。
空气陡然凝滞。黑鸦卫手中劲弩的弓弦松弛下来,铁钉皮靴在青石板上不安地磨蹭。柳文轩排众而出,鸦青箭袖下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他右膝触地,行的是见三品以上命妇的礼,脊背却绷得笔直如待发的弓:“卑职柳文轩,奉上命缉拿逆党,惊扰夫人车驾,万死!” 腰间的黑鸦卫铜牌随着动作滑落,“当啷”一声砸在染了蓝渍的石板上。一道新裂的细纹贯穿牌面,露出内里泛黄的纸角——竟是撕下的柳氏族谱残页,墨写的“嫡脉长房”字样在火光下刺目惊心。
车帘纹丝不动,只传出一个淬冰般的声音,穿透染坊里小莲压抑的痛喘:“缉拿逆党?拿的是我宋家的女儿,还是柳氏的嫡女?” 帘隙间,一柄玉柄麈尾缓缓递出。素白玉柄上盘着螭龙纹,尾端银丝流苏却缠着一缕褪色的红绳——是二十年前汴京陷落那夜,襁褓上的系绳。宋夫人的声音更冷:“贾相的印信?拿来看看。”
柳文轩身后一名黑鸦卫连忙捧上札子。车帘微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腕骨处一道狰狞旧疤盘踞在苍白皮肤上——那是建炎年间抱着幼女奔逃,被金兵铁蒺藜撕开的伤。玉柄麈尾的银丝流苏划过札面,猛地一挑!
“去年腊月廿三,官家于慈元殿收‘平章军国重事’印,贾相亲手捧盒,三省长官具名见证!” 宋夫人的厉喝如鞭子抽在寒夜,“这咸淳九年的札子,倒盖着景定元年(1260年)的印?好个‘平章军国重事’!” 麈尾玉柄狠狠砸下,“当啷”一声脆响,铜胎包金的伪印竟被硬生生磕飞一角,露出里面灰白的铅芯(南宋官印多用铜铸,包金显贵,贾似道权势滔天时私印常逾制)。断裂的印角滚到柳文轩膝前,那伪造的“贾”字缺了最后一笔,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柳文轩垂着头,染坊透出的火光在他鸦青官服上跳动。一片死寂中,他袖口因俯身行礼而微微滑落,露出内衬一抹褪色的青绿——是柳叶初绽的纹样,针脚稚嫩却鲜活。那是柳婻靑十岁那年,在父亲书房里偷偷绣上去的,针尖刺破手指的血珠染红了一片叶梢,被她笑着说这是“报春柳”。火光摇曳,那抹青绿在内衬阴影里明明灭灭,如同被勒紧咽喉的鸟雀最后一丝挣扎。
坊内,柳婻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母亲的声音穿透门板,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骨缝。她看见妆奁夹层里那半幅《婴戏图》,五岁的自己正握着毛笔,在宣纸上笨拙地描摹一个“柳”字。那时母亲握着她的手,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阿团,这是我们的根,扎得深,才立得稳。” 而今,这根成了勒死她的绳索。
“文轩,” 车帘后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绷到极致的弦,“你是我柳氏儿郎。柳氏祠堂正梁上,悬着靖康年先祖守城断臂的血衣。今夜,你要亲手把柳氏嫡女的血,泼在那血衣之上吗?”
柳文轩猛地抬头,袖口内衬的“报春柳”纹彻底暴露在火光下。他嘴唇翕动,喉结滚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染坊深处,一支淬毒的弩箭悄悄从破洞的窗纸缝隙伸出,箭头幽蓝,无声无息地对准了那青缯垂银网的车厢。钱坊主扭曲的脸在窗后一闪而过,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